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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开端:诗的多重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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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诗歌创作生涯已经延续了30年。把自己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活生生写成一个中年大叔和年轻人口中的前辈,此中况味,诚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些年来,承蒙师友关顾,我发表过一些作品,入选过一些选本与合集,还出版了三本个人诗集。不过,在2002年出版十年诗歌编年选《途中的根》后,我已然甚少公开发表作品,偶尔露面大多是推托不掉的邀约。

2010年5月,我辞去从业20载的最后一份媒体工作,四处行走了几个月后,同年底决定搬至广州大学城边上、有岭南水乡特色的古村落小洲闲居。说是说自此专事写作,其实惟喝茶才是正经事:每天起来的第一等要事是煮水、烫杯、泡茶,然后随手选张唱片,边喝茶边听听音乐边翻翻闲书——若有朋友来可共饮,若无朋友来就独沽——就这样把一天过了去。我常开玩笑说我的工作是“过日子”,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写作大多时候并无即时之必要,拯救人类与地球需要专门的力量用各种的方式,慵散如我是能够不写我就不写。失去的已经足够多,再也没有什么是可以失去的。

2011年春节过后,想想已有十年没出诗集,动了把散乱的诗稿厘集起来出版的心,算是给往昔的自己一个交待。在各路友好的支持与帮助下,当年岁末《无知之书》在花城出版社出版了,还在广州、中山、北京等地搞了几场南腔北调方言朗诵诗会,很是热闹过一阵子。当然,热闹也很快就消散了,诗歌以及文学种种毕竟是寂寞的志业,终归要回到它边缘的原位。

当时的小洲村还是闻名四方的“艺术村”、“画家村”,众多的艺术家聚集在这里居住或开设工作室。我搬到小洲村来,是想着它能带给我自由的呼吸和自由的生活。我曾跟到访的一位台湾学者说,小洲村可能是广州最后一块能自由呼吸的地方。我这样说关乎创作的前提——文学也好、艺术也罢——我固执地认为,所有创造性工作的前提就是身心的自由,身心和谐才会存在抵达极致的可能——这是必要的前提,必须解决了它的前提才能做好任何一件事情。

我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自己所处身的时代,在一个谎言密布的国度里,诚实已经是一种思想。当我感觉到我干什么都不对的时候,我决定什么都不干;当我不保持终极的绝望就不存在一丝希望的时候,我决定保守内心、重新做回自己——所以我退,小洲就是一个我退守的地方。选择即命运,我必须承担自己的命运。

2013年10月,一生热爱诗歌和朋友的诗人东荡子的突然离世,让我更深刻地体悟到人生的虚无与无常。在为我的诗歌兄弟动手编辑完《东荡子诗选:杜若之歌》并交由海风出版社出版发行之后,我确信我再也无从回到此前所设定的轨道,河流在时间的流逝中悄然改变了方向。

我听从时间的流逝的指导,在“没有一泡单枞的午后,最难将息”的无所事事与各种帮闲之外,作为一个生命力丰沛的自由人,我必须寻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我不能无端挥霍生命,我没有任何理由放弃寻找人之为人活着的证据——即便终归是没有意义的。

兜兜转转,我想到在记忆和遗忘中途写下、从未全文发表过的诗集《走失的地图》——一本以广州为背景的自传,具备一种召唤性质的长诗,以正文五章加上献诗合共36首诗记录的被终结的青春——我是不是可以因应它做一些什么?当单纯一本书的出版,我已提不起什么兴致。

我是不是可以找一些有趣的朋友一道做一件有趣的事——用不同的艺术样式来呈现诗的多重面孔?把一本书的出版,以一个综合性展览的方式体现出来?把一个展览的开幕式,同时变成一场诗与歌音乐会?——这,就是后来被我再命名为【一种开端】的展览缘起。

计划如果不能立即执行,那就仅仅是纸上谈兵。我迅速转换角色,把自己从前媒体人、从诗歌文本《走失的地图》的作者变身独立策展人,火力全开,全速筹划充满种种可能的未来——如果我们还有未来的话。

最早响应的艺术家,是同居小洲的水墨画家沈科兄与油画家河夫兄。沈科是我上世纪90年代就熟悉的旧友,河夫乃迁居至此后结识的新朋。我们是茶友、酒友与道友,因着长居一处的便利、三天两头就会遇到,也多有结伴各处观展、共赴种种酒局的因缘——参与到展览计划中来,实在是件水到渠成之事。让我感欣慰的是,在创作过程中艺术家找到了不同于既往的自己。

用书法写旧体诗词见得多了,写现代汉诗的殊还少见。当想到这一点时,我就想到居上海的诗人、兼擅艺术评论与书画篆刻的朱来扣兄来——我素来不喜写得很书法的书法,我所喜者是有见心随性意趣的文人气息的字——只是我与朱兄不够熟识,是因着诗人刘漫流兄的机缘有所联系的,仅乙未年春的江南行脚在海上见过一面,邀请参与计划其实多有冒昧——蒙朱兄爽快应承,不辞辛劳抄写了整本诗集,铭感五内。展览图录中有一本纯用书法抄写的现代诗集,在展览现场的最终呈现是一卷长约二十余米的册页,大致就是我当初设想的样子。

在独立纪录片的圈子里,胡杰的名字掷地有声——更多的人只知道他是独立制片人,知道他已经拍了32部纪录片,知道《寻找林昭的灵魂》、《我虽死去》、《粮食关纪念碑》等作品都出自他手,却几乎没有人知道的是胡杰还是一位自圆明园艺术村走出来的画家。我较早的时候知道他在画油画,不过一直无缘一见——直到乙未年秋,我所熟知的学者李公明教授策展的《铭刻:胡杰版画展》在广州举行才得见真容——那是胡杰的第一次版画展,把我深深地震撼。嗯,其中的“深深”,不要省略。

我在微信朋友圈公开征集一位版画家的参与,不常上微信的胡杰兄在两天后看到依然激情高涨,主动承担了展览版画部分创作——完全出乎我全部的意料之外,而恰在绝对的惊喜之中。我写电邮给胡杰兄说:版画部分若得胡兄出手弟荣幸之至,只恐弟之小诗,对不起兄如椽之刻刀。胡杰兄在通读过诗稿后回我说:你的诗把我带到另一个空间,现场的、现实我们要面对的、要说出的和用生命理解的,但对苦难的记忆依然隐痛。

记得胡杰兄曾说过:“不光你自己的心里要有光,还要把它打在大地上。”记得胡杰兄还说过:“绘画,是心灵的草图。所有的绘画都是心灵的未完成时。我对自己提出的美学方向是现场的深刻性。”在一个如此粗鄙无趣、荒诞与反人类并驱、无力感无处不在的时空里,在心灵与智力上坚守诚实、关注人的精神成长的胡杰兄才是一位真正的诗人。

胡杰兄为《走失的地图》专门创作的木刻版画,把个体的人生经历与经验带入了作品之中,已不仅仅是阐释或翻译、不仅仅作为诗的插图,而是抵达了互为呈现的平行宇宙,独立为缘于人类困境的哲学沉思,体现出一个知识人在历史钩沉与现实关照中的良知和责任。我认为这是一批开创性的作品,艺术性、诗性、时代性已然融会贯通,若此中的创造力可以保持下去,断有革新古老的版画传统、开风气之先的可能。

至此,最初的设想基本已然全部实现,除了一张唱诗的唱片——当然,唱片还是会有的,在接踵而來的日子里。在筹划的过程中,我持续完善和修订着原初的计划,这也是我把本来是为《走失的地图》的出版而筹备的展览,重新命名为【一种开端】的原因。

——一种开端,是一种全新的整合传播模式。

——一种开端自根本出发,不因袭、不模仿,以原生独创性进入创世的传播意图与方法构建。

——一种开端不顺服于某种思想,它本身就是一种根源性的思想,并由于开放予公众参与而得以完成。

这是我为即将上线的微信公众号【一种开端】写下的描述,也是我对它的未来的期许。汉娜·阿伦特这样说过:“……但是依然存在有一种真理,历史的每一次终结必然包含着一个新的开端;这种开端就是一种希望,是终结所能够产生的唯一‘神示’。开端在变成一个历史事件之前,就是人的最高能力;从政治角度来说,它与人的自由是一致的。奥古斯丁说:‘创造了人,一个开端形成。’这个开端由每一次新生来保证;这个开端确实就是每一个人。”

这将是一个开放性的、持续的展览计划,接下来会有更多诗人、艺术家会受邀加入,并形成全新的展览。本计划至少将持续十年,且将有更多门类的艺术方式的出没。——正如一场旅行必然隐藏着另一场旅行,在我的蓝图里,还会有另一个十年计划并行其中,待时机成熟再行昭告。

【一种开端】的下一个展览,我将邀请36位用汉语写作的诗人,对沈科的水墨作品、河夫的油画作品、胡杰的版画作品重新阐释,创作全新诗章——然后,我再邀请各门类的艺术家加入再创作的队列中……可以肯定的是:诗歌、音乐、展览是不变的,所有的变化都在将至未至的期待之中。

是为记。


丙申年夏,2016年7月11日记于小洲国海客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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