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车的人
我醒了有一会了,趴在床上,和装死差不多。这么说不准确,屋里就我一个人,不用装给谁看。手机震了起来,一下,两下,三下。之后,我就真的是在装死了。
外面下着雨,比春雨大一点,比夏雨小一点,雨滴落在地上,干脆利落。在手机响之前,我希望这雨永远不要停,下到世界末日,下到我懒得起床错过诺亚方舟;手机响之后,我只希望投胎在沙漠。又趴了一会,可能有5分钟,也可能是半小时,我终于拿起手机,是三条信息,一个地点,一个时间,一把Hellokitty的伞。
起床。收拾了一下,从一堆伞里抽出一把粉色的,出了门。
雨还在下,一时半会是不会停了。
我深吸一口气,把车驶进了雨夜,驶进了一场梦。
忘了是多久之前,也是这样的雨夜,S给我发来一段语音,问我睡没睡,我还没回她,就收到了第二条语音,35秒。她说,要是没睡就帮个忙,有个实习生去山上拍素材,下了暴雨,困在山上,夜里又叫不到车…我说,知道了。从那以后,S多了很多不带伞的朋友。原来不带伞这种事也会传染,我也不好说她交友不慎,总之,一到下雨的时候,就有人找我去送伞。S说,她已经帮我想好商业模型了,在熟人之间传播的私人订制送伞服务,价格要定高一点,怕你送不过来…她还说,反正你也闲,又喜欢下雨,家里都是伞,举手之劳嘛。我还没想好怎么反驳她,外面一个惊雷,又收到三条信息,一个地点,一个时间,一把什么样的伞。
离约定时间还有一会,我慢悠悠地在雨里开着。车的隔音很好,会滤掉一些高频的雨声,只留下低频的滴滴答答,像是过滤掉疯癫之人在雨里的嘶吼,只听见他内心的低语。
我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喜欢下雨了。可能和送伞有点关系,我不太确定。过去的喜欢多少有些一厢情愿,现在,喜欢和不喜欢像一种推拉关系,把我维持在中间,空悬在那里,我感到拘束,又感到稳定,这种感觉很奇异。下雨好像也是这样,它提供了一种困境,你可以选择被雨困住,也可以选择冲出去。撑起一把伞,让自己处于两者之间,伞下的空间是一片可以自由移动的困境。我不太确定我是想要被困住,还是想要困境里的自由,我总是在想,就总是慢一拍,只好让事情推着走。S是懂我的,毕竟是前女友,但人总有推不动的时候,对此我也很遗憾。
车开到写字楼下,她已经等在门口,白色的烟雾将她围住,稍微散去一些,她又吐出一大口。
我撑伞走过去。
“是你需要送伞吗?”
她好像没听见,烟雾还在继续,一口接一口。
“请问……”
“是我。”
她清笑一声。
“你打着HelloKitty伞的样子很有趣,想多看一会。”
“好。”
我在雨里等她,时不时走几步,再走回去。烟雾慢慢飘过来,是浓烈的蓝莓味,和雨一样冷冽。我在想,要不要像《雨中曲》那样跳一段,脑子里的放的却是《Rain and tears》,大脑和身体各有各的想法。踟躇之际,她收好电子烟,从雾里钻出来,旋即又钻进了伞里。
走吧。
-
在车上,依旧带着雾气,不再是烟,是彼此哈出的热气。
我打开暖气,放了很轻的音乐,问她,我们去哪里。
…
我又问了一遍。
“让我想想”,她说。
好。
我看了一眼后视镜,路灯在雨里晕开,把车窗上的雨滴映在她脸上,一滴一滴,顺着脸滑落下来,雨刮器规律的节拍在雨的无序里蔓延。
“你等下还要去送伞吗?”
目前来看没有要送的,今天是冬至,都早早回家了。
“那真是不好意思,让你出来一趟。”
没事,受人之托。
“已经十一点半了,再过半小时就不是冬至了。”
也是…想好去哪里了吗?
“没。”
那,你慢慢想,我先转转。
通常,我接的人都是回家的,回家能解决世界上大多数问题,客人不想回家,我也不会多问。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搞清楚的,而且,我也搞不清楚,也帮不上忙,他们只是让我送伞。
“之前也有客人不回家吗?”
有几个。
“他们最后去了哪里?”
回家,也有回公司的,人总有地方可以去的。
“也是…中间发生了什么?”
我想想…有随处转转的,去吃夜宵的,都有。
对了,有次一位女士上了我的车,还没告诉我去哪里就睡着了,我没有叫她,车一直开到了海边。一晚上,我都在听她睡着时的那首歌,我怕别的歌会吵醒她。日出的时候她醒了,我们去海边抓了螃蟹,抓了很多只,放在一个瓶子里。后来我们在海边喝了咖啡,尽量坐得久一些,想让瓶子里的螃蟹怀上小螃蟹。把它们放生之后,我送她回去。
前几天,网易云总结了我一年里听的歌,说我在那一天听了78遍安溥的《这个世界》,我点开又听了一遍,“在这个世界,有一点希望,有一点失望…”。我不知道那天的螃蟹有没有生小螃蟹;我不知道在安溥的歌声里,她会做什么样的梦;我也不知道,那天没下雨,她又为什么需要人送伞。
“啊,不下雨也有人要送伞啊...”
偶尔有。
“有男的让你送伞吗?”
也有。
“你们撑着一把伞?”
我另外撑一把,也有和我撑一把的。
“哇…”
她安静下来,头慢慢靠在窗上,望着窗外红红绿绿,红红绿绿也照进来,晃动着,闪烁着,看一场所有人都在扮演自己的舞台剧,雨不停,幕不落。
回想起来,我也曾那样喜欢坐在后排,望向窗外,什么都不用想。我一直都没有考驾照,这样就有足够的理由不用开车。三年前,爷爷住进了医院,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想给我买辆车,他临死前最大的担忧是怕我找不到对象。看着病床上的亲人,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只好去考了驾照提了车,又一次被人推着走。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对象。人都有推不动的时候。
“你车里只有悲伤的歌吗?”
啊?
“柴可夫斯基的船歌,萨蒂的裸舞曲,现在又是岩井俊二的配乐。”
悲伤吗?
“不悲伤吗?”
我看了眼歌单,切了首歌上来,可能有人的声音会好一点。邓丽君唱了几句,后座传来啜泣的声音,又唱了几句,哇的一声哭得更响了。看来,我确实帮不上什么忙。
椅背后面有纸巾,我说。
“谢谢…”
要换首歌吗?
“不是歌的问题。”
好吧。
纸巾的摩挲声渐轻,“我看过《比海更深》”,她说,“破碎的家庭在台风暴雨里短暂重温家的温暖,台风来的时候,树木希林演的奶奶就是放了这首歌,邓丽君唱的,是她放的吗,还是电台正好播到了,我不记得了。树木希林说,我这辈子,好像还没有爱过谁比海更深……然后,我又想到,《甜蜜蜜》里,张曼玉和黎明在展销会卖邓丽君的磁带,一晚上,根本卖不出去,下雨的大年夜,两个人的热情一点点被浇灭,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又想到,《比海更深》里,阿部宽演的落魄小说家,回到停水的出租房,写下一句,我的人生到底哪一步走错了……是啊,到底哪里出错了呢……你说,是不是,下雨的时候,难过的东西跑出来,就没地方可以躲了。我都已经不想回家了,还是躲不掉,到处都是……那个阿部宽演的小说家,母亲的家只有要钱的时候才敢去,离婚的前妻家里他回不去,住的房子交不起房租,他没有家可以回了...他没有家可以回了…”
嗯,还是歌的问题,我想。
我们都经历过台风暴雨,我们爱自己比海更深,人生也没有什么对错,雨总会停,事情也都会过去。我想,我只是想,我什么都没有说。下雨的好处就是,它会自动塞满所有对话的间隙,停顿多久都可以,有时,它还会替你思考,嘀嘀嗒嗒,替你回答。
“可以抽烟吗?”
开点窗就行。
“我不是第一个在你车上哭的吧?”
有过几个。
“后来呢?”
送他们回家。
“你这人…没有想象力吗?”
没有,你的想象力告诉你要去哪里了吗?
“开你的车!”
…
有时候,我只是等他们想起一个回家的理由,大部分的人,在我来之前就已经想好,有的需要一晚上,有的需要一辈子。有时候,我想,我为什么要接下这种活计,我又不喜欢开车。S说,你是个温暖的人,却把温热锁在一个小盒子里,扔掉了钥匙。在你自己的雨里,你只能是冷的。你需要和人说话,需要和人触碰,需要和人挤在一把伞下,需要感受别人的温度。你不能只活在别人创造的秩序里,像个寄生虫一样可怜……阴差阳错,我从一个坐车的人变成一个开车的人,却发现其实没什么不同,我只是坐在更大的载具里,列车,轮船,飞机,宇宙飞船,现在还有人想给地球装上推进器,驶向哪里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也不会知道。现在手里握着方向盘,开往哪里我也不知道,只好让别人告诉我。我很怕遇到不知道去哪里的人,我不想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送了一些人以后,我唯一知道的是,像我这样的可怜虫真不少。我慢慢明白一件事情,人们是真的需要伞吗,撑了伞就不会淋湿了吗,不是的,他们只是想要被保护而已,所以,随便吧。
砰!
一把伞填满了后视镜,像个定时炸弹。
“啊,不好意思...”
没事,收好就行。
“你车上有多少伞?”
不记得了,抽屉有一些,后座有一些,后备箱还有一些长柄的。
“你收集伞?”
不算是…大部分是捡来的。
“捡的?”
嗯。这个城市里,每天都有人丢伞。你一定也丢过吧。伞很少有用坏的,都是丢掉的,你也不知道它们是找不到了,还是自己跑了。伞是会跑的吧,我想,被人彻底遗忘的时候,就长出两只脚,啪嗒啪嗒跑起来。不然,大家怎么这么容易丢伞呢。
“跑你这里来了?”
是从人的心里跑掉了吧。不下雨的时候,我出去走走,很多店门口的架子上会放着不少伞。多去几次,就知道哪些是永远不会有人来拿的。有人捡流浪猫,有人捡流浪狗,我没那么有爱心,就收留这些流浪伞,回家洗洗就能用,也不麻烦。
“我也被你捡走啦。”
啊?
砰!
又一把伞炸开。
“不好意思...”
没事…
“除了送伞,你没别的工作吗?”
有,只是很闲。
“啊?”
我是…推销墓地的。
“啊?”
就是跑跑那些丧葬一条龙的店,介绍我工作的墓地,一家店一两个月去一次就行了,墓地不是快消品,没那么多新产品,只是去联络感情。我这样的人,哪有什么感情,自然去的少。而且,这几年办丧事,要么从简,要么出不了门,现在突然放开了,墓地门口的车从早排到晚,也不用推销了。
“哦…那确实,挺闲的。”
没事的时候,我在墓地帮忙。现在知道下葬习俗的人少了,全靠一条龙的人一步步教,一两个人指挥一大家子,总有顾不过来的时候,我就搭把手。下车到落葬,骨灰不能见光,我守在门口,车一到,撑着黑伞迎上去,转交给悲伤的陌生人,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别的。
“原来是专业撑伞的…”
车里没有黑伞,放心。
“哦…”
S不让我说这些,怕影响我生意。我觉得无所谓,生意少点再好不过。
她关上窗,收好烟,脸上再次映上无数雨滴,一些正在滑落,她转头看向另一边,挑出一把伞,轻轻地打开,轻轻地躺下,叹出一声呢喃。
“那个…你说的墓地在哪?”
南汇。
“我们去南汇吧。”
啊?
“去你的墓地。啊,不对,是你工作的墓地。”
冬至的晚上去墓地?
“冬至就快过去了。”
哦。
-
从静安到黄浦,从黄浦到卢湾,又从卢湾到徐汇,终于知道去哪里了。雨还在下,不像会停的样子。我们掉头驶上高架,一盏盏路灯飞过,把我们照成一张张慢门,在重庆森林里,在雨夜冰冷里,在冬至禁忌里,我们驶向墓地/目的。
她一直躺在后排,时不时炸出一把伞,她说我的伞太敏感了。我说流浪过的伞,敏感些也正常。炸的多了,她索性不收起来,一把一把,撑在后座,像一个茧,包的严严实实。
从内环开到外环,路灯的间隙慢慢变大,光亮暗了下来,时不时看到路边点点的火光,是烧纸祭祖的人,下雨天也不妨碍,打着伞,蹲在地上,往火堆里送纸,送锡箔,念念有词。灰烬向上,雨滴向下,世事如常,各自消散。
小时候暑假去爷爷的厂里玩,就是在南汇,周围还是广袤的稻田,收成之后,会把秸秆堆起来烧掉。秸秆堆的很高,夜里烧起来,火光冲天,似舞动的神明,爆裂着,嘶吼着,摧毁一切。我一步一步朝着火光走去,再近一点会怎样?再近一点呢?直到被爷爷拉住。
“这雨怎么还不停?”
不知道。
“好烦啊。”
烦吗?
“冬天下雨可太烦了。”
比回家还烦吗?
“你这人!”
后座又撑开几把伞,不是炸开的,是她打开的,填满缝隙,直到和我完全隔开。从后视镜里看,花花绿绿,一堵伞墙。
我也曾动过恻隐之心。停车的时候,客户说,那是她很糟糕的一天。我给了她一个拥抱。她带我上楼,倒了热水,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坐在我身上。但我始终没能硬起来。我很抱歉,我对她说,我好像让你的一天更糟糕了。她哭了一会,安静了下来,像是睡着了。喝完那杯水,我就走了,和雨一样凉的水。
开了点窗,风和雨进来,寒冷让人清醒。伞墙似乎也漏了点缝隙,透出一些凉凉的话。
“我的时间是倒着走的,你知道吗?”
啊?
“也不是倒着走,怎么说呢,是倒计时。”
声音被层层伞布罩住,像是沉在水里,辨不清方位,又像是心底冒出的声音。
“我去上班,脑子里就有一个下班的倒计时。去坐地铁,抬头就是下一班车的倒计时。回到家,就想着还能睡几个小时,又要起来上班了。休假可能稍微好点,可是休假也只是一个长一点的倒计时不是吗?一旦有了目标,有了目的,我的时间就不再是正向走的,我是被拉着走的,是数字越来越小直到为零的倒计时,是一种无法反抗的,强制的,被拖着走的感觉,一点办法都没有。”
明白了。所以你不想回家。
“我也想过要逃离。现在放开了,憋了三年,身边好多朋友都计划着出去玩。开始我也很兴奋,可迟迟没有出去,没有短途旅行,没有去到边远的山林,没有去到沙漠,没有去到雪山,事实上,这些都是我想去的地方。可是一想到,我去了,不论去哪里,还是要回来,还是要重新坐飞机,坐大巴,坐高铁,坐出租车,把走过的路沿相反的方向再走一遍,我就止不住的悲伤,止不住地坠落,像这场止不住的雨…每一次旅行,到最后,都变成一场失败的离家出走,宿命一般。”
“前几天,我的猫去世了。男朋友没有过来陪我,就和他分手了。谈了三年的恋爱,养了五年的猫,一下都没了。难过是必然的,但有那么一瞬,我感到轻松,我感到一些倒计时被我扔掉了,一些属于我的力量回来了,我逆着拉扯我的时间洪流,轻巧地探了几步,转身还是被绝望的庸常卷走。但即便只是一瞬,我看到了可能性。你刚刚提到墓地的时候,我就在想,墓地,不就是所有人的终点吗,人都有一死,所有人的倒计时都指向那里。”
“我想看看,在所有人倒计时的终点,能不能扔掉我所有的倒计时。”
你是想…
“嗯,死了就不用回家了。”
我下意识踩了一脚刹车,但没有踩到底,车在雨里颠簸一下,继续朝前开。
“只是去看看,别紧张。”
嗯...
后座又归于沉寂,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顺手关上车窗,我想,现在已经足够清醒了。
从大路转到小路,愈加幽暗,连绵的雨只能在车灯的照射中继续舞蹈。离墓地越来越近,倒计时现在在我的头上了。刚才开窗淋的雨,现在汇集在脖颈,慢慢从领口滑进去。在魏如萱空灵的低语里,像一只冰冷的小手,从上至下,轻抚脊背。我无法动弹,任寒冷渗入身体,渗透记忆的角落。
- 我的哀愁还下着雨
- 潮湿的大雾何时散去
- 答答滴答答
- 答答滴答滴
我一直没弄懂魏如萱的《彼个所在》是什么意思。在厦门的时候,一个暴雨的晚上,我被困在曾厝垵的一家小店里,店里放着这首歌。歌里有国语,有闽南语,有粤语,有英语,我问老板,这歌的闽南话是什么意思。老板拿出自己酿的酒,问我要不要喝一点,我说好。他倒了一杯,推向门外的雨,又给我倒一杯,自己倒一杯。老板说,这首歌,是为怀念逝去之人,彼个所在嘛,就是那个世界,活着的人,去不了的那个世界,懂或不懂,又有什么关系。下雨的时候,喝点酒,什么都懂了,来,在酒里,在雨里,在心里…
“你喝酒吗?”
很少喝。
“抽烟吗?”
很少抽。
“真没劲。”
的确。
“喝醉过吗?”
好像没有。
“真没劲。”
去年夏天,和一条龙,殡仪馆的朋友吃饭,聊到这些年发生的事,其实这几年,大家的生意都很好,但谁也高兴不起来,一顿饭,最后吃得呜呜咽咽。明明都是做这行的,心已经够冷了,到最后,还是抱着酒瓶子哭起来。他们说,最忙的时候,在殡仪馆住了三个月,每天只是烧,不停烧,一个接一个,没有葬礼,没有仪式,烧完拿出来,没有家属捡出骨头,不等放凉,磨成粉,装成盒,排成排,一个挨一个,分不清装对了没,分不清装全了没,分不清会给到谁手上……就这样了吗?就这样结束了吗?就只是这样了吗?……
那天,我是真的很想喝醉。
爷爷也是那个时候去世的。我正好被关在墓地,一个人给爷爷落葬,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那天也下着雨,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着那个碑,直到全身淋湿,伞失去了意义。
- 你今嘛住的彼个所在 咁有习惯
- 係唔係想去边 就去边
一只手摸到了我的脖颈,凉凉的,摸索着挪到肩头,拍了拍,带着一丝蓝莓气息。
“会好的。”
嗯。
-
一连串的转弯和颠簸之后,我们到了墓地。
我下车,门口的地面有些年久失修,踩了一路水洼,在岗亭找到睡着的老刘,开了门。车开过一座小桥,停在了庙门边上,再往里便是墓地。
“到了吗?”
嗯。
“什么都看不到啊。”
我关上车灯,周围彻底暗了下来。
你闭上眼睛,数到十,就能看见了。
“你是在哄小孩吗?”
你是小孩吗?
“一,二,三,四,…八,九,十。”
看见了吗?
“看见了。下雪了。”
啊?
我放下车窗,伸出手去,零星感受到一些雨滴,剩下七八成已经是雪了。一些雪花吹进来,挂在脸上,不再滑落,慢慢融化,渗进毛细血管。她笑了起来,同样放下车窗,伸出一只手。两只手在雪中悬着,中间隔着一堵伞墙,谁也看不清彼此。
她有些懊恼,“不行啊,手还是太热了,雪攒不起来。”
我抽回自己的手,说,你多放一会,冻僵了就能攒起来。
“喂,你这人有没有同情心!”
没有。
“要是在前排我就打你了。”
你不在。
砰!
她撞开车门,崩出两把伞,七扭八歪倒在地上,扯开前门,气势汹汹坐上副驾,盯着我一动不动。
“很有气势嘛,看来是不会寻死了。”
她突然泄了气,拿出一盒正经的烟,擦一根火柴,自己抽了起来。
“下雪太开心,忘记这回事了。”
一口烟吐在我脸上,薄荷味,是故意的。
“有次我去旅游,从泉州开始往下走,厦门,汕头,潮州,广州…可能去的季节不对,从第一天就开始下雨,一直没停过。在潮州韩文公祠的时候,下了暴雨,山上的水往下涌,变成了小型山洪,祠堂变成孤岛,困了2小时才下山…最后在广州,实在受不了,订了机票回来,那天也是暴雨,在飞机上坐了4个小时才起飞…回来后我才明白,雨是一个玩笑,生活里需要玩笑,你不能太严肃,但生活里也不能全是玩笑。再小的雨,一直下下去,就是世界末日。”
又一口烟吐在我脸上。
“但雪不一样,对南方人来说,雪是奇迹。”
又一口。
“到这以后,所有的倒计时好像都消失了。只要心里想着可以去死,就都消失了,一切变成了未知。”
抽完一根,又点上一根,烟雾把我们罩住,依然看不清彼此。
我说,其实这里也没什么特别的,这里只是一个老旧的墓地。庙门出去的这片,是最早的碑,大概80年代就有了,边上的树高高低低,参差不齐,有些已经枯死,碑也是歪歪扭扭。之后隔几年就扩建一片新的墓,不同的石料,不同的风格,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像皇家园林,越来越不像个墓……在这做了这么久,我一直在想,人为什么要造墓地呢,在这里就能告慰先人吗,我们说的话他们能听到吗,我们贡的食物他们能吃到吗,我们烧的纸钱他们能收到吗?不能的吧,是吧,不能的。那些烧的,吃的,还有扔的垃圾,最后都是门口老刘收走的。那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呢?
我被关在这里的时候,没人来墓地了,除了来捅喉咙的,一个人都不来了。我和老刘每天吃小卖部里的泡面火腿肠,摘边上田里的菜,隔天扫一遍墓地的落叶。我问老刘,没人来了,扫这么干净有什么用?老刘说,没用,没用才要去做。你看这墓地有什么用,一点用都没有,所以人才来扫墓。葬礼有什么用,人都已经死了,是不是。就是因为没用,人才会好好活着。
老刘还说,没人来,不代表没人死;没人来,不代表他们不想来。我们也做不了太多,就弄弄干净吧。
后来我慢慢明白,墓地是一个荒诞剧场。来这里的人,都是最伟大的荒诞艺术家,神情肃穆,入戏太深。在这里,墓碑才是观众,一排一排,一列一列。他们找到自己的观众,清扫,点香,上贡,烧纸,一幕接一幕,在死亡面前,竭尽全力,展示自己的无能为力。人们需要这么一个剧场去宣泄无能,也只能在这里,丑态百出,肆意妄为,越是无能,越是对死亡最大的敬重,越是对生者的勉励。
“你真的不抽烟吗?”她把烟盒递过来。
不了。
“哇!你看。”
透过庙门,隐隐可以看到,浅浅的积雪给每个墓碑勾了层边,一排一排,一列一列。
“雪积起来了!”她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飞奔了一圈,回来和我说,“地上太湿还没积起来,但是你看,伞里面可以!”她指着刚刚掉出去的两把伞。
我一脸疑惑。
“快,把你的伞都拿出来。”
哦...
我把车里的伞一把一把递出去,下了车,跟她一起,把所有的伞撑开,伞柄朝上,围在车的周围,花花绿绿摆了一圈。最后几把,摆在车上,把车包了个严严实实。
放完后,她心满意足地点了一根烟。
我们…要怎么回车上?我问她。
“不回去了,等雪积起来再说。”
那…我们去小卖部待会儿吧,暖和点,还能吃东西。
“好。”
她像个孩子,说什么都应好。
在雪里走了一会,雪还没到可以留下脚印,世界还不会记住我们。等可以留下脚印了,它也不会记住太久。天一亮,走的人多了,雪里掺了泥,做什么都能记下来,做什么都显得混乱不堪。
我回头看了一眼车和伞,远远地,像个新冠病毒,慢慢沉入地下。
-
我们在小卖部吃了点东西,身体暖和了一些。
“奇怪,天气预报没说要下雪啊,朋友圈也没人在发,怎么回事,是错觉吗?”
我看了一眼窗外,雪不急不缓地飘着。远方的天空已经是浓郁的蓝色,说明天快亮了。老刘的鼾声震天响,隔了这么远还能听到。看来这场雪只有我们两个知道了,我说。
“那多不好意思。”
这里是郊区,比市区要低一两度,雨变成雪,有时就差这一两度。
“生死也是一念之间的事吧。”
嗯...
她突然有些脸红。
我走到墙角,从棉布下面打开老式冷柜,拿出两支可爱多,给她一支。
下雪吃雪,敬这场雪。
“干杯!”
我们啃着甜筒往回走,天已经微亮,空气里有一丝焚烧的气息,这里是墓地,倒也正常。转过弯,便看到原来车和伞的位置,变成了一团黑色的浓烟,不时有火苗窜出来。
“啊!”
她回头看着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停了一步,继续往前走。
走近以后,火势愈加凶猛,周围的伞已经只剩焦黑的伞架,以车为圆心,雪在地上围了一个巨大的圆。
雪积起来了呢,我说。
“是啊...”
挺好的,我说,我们烧纸钱,烧纸车,烧纸房,烧纸衣,好像也没人烧真的车和伞给他们。他们那里会下雨吗,会下雪吗,会下雨夹雪吗,万一呢,是吧。没人烧伞给他们,就是个稀罕物,用不用得上是其次了,稀罕就行。活着的时候,谁都免不了和人比较一番,我有你没有,心里就开心,比了一辈子,下去就不比了吗,不会的,让他们开心开心吧…
“我们…也没写烧给谁,他们抢起来怎么办?”
抢就抢吧,抢到了就是得了正彩,总比活着的时候得负彩强吧。一样的事情经历了三年,我们还活着,他们下去了,就是得了负彩…你看,烧的这么旺,说明他们拿的开心,是不是?…烧给谁重要吗?死了多少人,又报出来多少人,也从来不报名字,只有数字,向来只有数字,谁知道真的死了谁呢?…啊~我明白了,这或许是好事啊,他们的死没有被经过文字/新闻/历史的歪曲,这不是好事吗?那些不能言说的东西,只在不想遗忘的人心里,以最纯粹的死亡被记住,这不是好事吗!
…
我想,此刻的我站在大火跟前,神情肃穆,入戏太深。
啪!前挡风玻璃炸开。她在一旁,吓得往后退去,我在原地一动不动。
周围慢慢嘈杂起来,呼喊的人,装水的人,报警的人,摔倒的人…
又是一声爆炸,升起一团抱着火的黑色烟球,翻滚着,旋转着,似舞动的神明,在雪中挥舞着,嘶吼着。
我不由自主,朝着火光走去,一步,一步…
直到,她拉住我的手。
(完)
- 献给这些年消失的人。
- 以及,不要乱扔烟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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