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异性恋化”的耽美剧
当于正在其微博上宣称,自己改编自水如天儿的著名耽美小说的同名剧《鬓边不是海棠红》(以下简称《鬓边》)里没有所谓的“兄弟情”时,明眼人都知道他所指的正是在2018年和2019年以“社会主义兄弟情”而大火的耽改剧《镇魂》和《陈情令》的模式。后两者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它们对于原本作为耽美故事中的同性情感的巧妙处理。并且粉丝们也为了躲避可能遭遇2016年《上瘾》的下架结果,也便为其中男主们之间的感情和关系赋予“社会主义兄弟情”这张面具。
在我看来,国内耽美剧虽然自21世纪便断断续续地在互联网中出现,但真正引起耽美圈内以及“出圈”关注的则是《上瘾》。区别于之前之后的耽美剧与耽改剧,作为耽美小说写作者的柴鸡蛋,在2015年便亲自参与改编了自己的小说《逆袭》(剧名为《逆袭之爱上情敌》),在圈内引起关注。紧接着她在2016年又改编了自己的小说《你丫的上瘾了》,从而造成几乎是现象级的影响,不仅在圈内,而且进入主流视野以及诸如日本、韩国和泰国等地,收获大批粉丝的同时也捧红了黄景瑜和许魏洲这两位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年轻演员。
《上瘾》的成功所带来的关注和利益,使得影视公司发现了耽美这块香饽饽,由此开启了其后所谓的耽改剧风潮。但又因为《上瘾》在“剧红是非多”后的遭遇,使得《上瘾》式的直白且“真正的”耽美剧模式无法再复制。2018年柴鸡蛋再次改编的剧《盛势》所受到的关注明显下降,原因之一便是这部剧中完全没“肉”,不仅是演员之间的亲密互动有限,更不要提像《上瘾》中一些大胆的场景更是无迹可寻。
但与此同时,改编自晋江文学城p大(priest)同名小说的《镇魂》,却因为演员选择的对口,以及主演们在演绎这一“房间里的大象”——同性情感——时恰到好处且丰富的表演,而虏获了一大批“镇魂女孩”,成为整个2018年夏天最火爆的热点景观(但即使如此,其实耽改剧的爆火也往往还会存在偶然因素。例如与《镇魂》大约前后上映的另一部耽改剧《SCI谜案集》,在演员选择方面也很不错,服化道具和故事甚至比前者还精心些,但它的影响却始终有限)。
正因如此,《镇魂》其实开启了《上瘾》之后耽美剧的耽改剧转向。这两个类型虽然都改编自耽美小说,但处理的方式却已经截然不同了。最近在国内大火的泰国耽美剧《佳偶天成》也改编自小说,并且展现其中美少年们的甜蜜恋爱是其主要目的,而这也是耽美剧最核心的特点;但耽改剧所“改”的也正是这一核心,就如《镇魂》和《陈情令》都不再明示剧中男主们的关系,彼此的亲密行为也降到最低,而且无论在剧内还是剧外,主创们、演员们和粉丝们都口径一致地避免提及这个“房间里的大象”,但与此同时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打着耽美的擦边球,从而撩拨着都心知肚明的各方。
《镇魂》和《陈情令》正是在处理耽美元素和主流剧的要求之间所达成的平衡,使得它们充满许多意犹未尽且可言说的部分和细节。并且由此不仅抓住了原耽庞大的粉丝群体,获得经济利益,同时也躲过了审查,从而避免了被下架和禁止的命运。而也正因如此,耽改剧也遭到了许多人的批评,尤其是性少数群体,在他们看来,耽美小说本身虽然与其互不干涉,彼此共处,但耽改剧则进一步地遮蔽了性少数群体,同时却又通过打擦边球来谋利。这一行为引起性少数群体的反感,并希望其非诚勿扰。
但在我看来,由于国内特殊的环境,像《上瘾》这样的耽改剧或许一时半会也很难再出现,因此耽改剧便是它如果想继续存活下来的一个不得不的改变。当然,导致这一改变的除了环境问题,还与市场和资本有关。为了盈利,市场和资本必然是希望拍出让原耽读者们喜闻乐道的耽美剧的,但既然此路不通,为了规避风险,自然便会转向打擦边球式的耽改剧。
这几乎是一个必然的转向,并且被《陈情令》的成功再次巩固。但这一“擦边球模式”本身却也始终处在悬崖边上,因为这种平衡本身就难以保持。这也就是为什么每年其实有许多耽改剧,但能火的却大概只有一两部的原因。与此同时,伴随着环境的进一步变动,也就很可能导致连“擦边球”都将不被容许,最终便会使得“耽改剧”只剩“剧”而彻底掩盖掉“耽”。于正的《鬓边》便是这一转变的最后一环。
通过于正的采访和言论——如果可信的话——我们发现他自己是有意识地在完成耽改剧的最后一步,从而使其成为传统的、主流的且“正常”的异性恋剧,从而结束了对耽美剧到耽改剧到主流剧的扭转和矫正。我之所以使用“矫正”这个词,也正是因为我发现这一过程与社会中对于性少数个体的医学、精神病学上的矫正治疗十分相似,并且就连其背后的意识形态都是共享的。
医学矫正伴随着现代性少数这一新的主体范畴同时出现。在19世纪一些德国医学、精神病学和性学家那里,同性性欲是病理学上的问题,所以需要进行治疗。也正是这些早期医学理论奠定了其后性少数个体疾病化的观点,并且为之后各种各样的医学矫正提供了理论支持。
然而,这一“矫正”除了在医学层面,针对我们的身体、精神和心理状态,同时在社会中的各种文化、艺术和意识形态层面也运作着,由此便出现了在电影、小说或是电视剧中的各种扭曲形象。从早期的小丑、娘娘腔到之后的变态(往往是杀人狂)和心理疾病者。这些出现在各种传媒和流行文化里的性少数形象也在塑造着人们对其的认识和观念,就如齐泽克反复指出的,电影并不是在向我们展现这个世界或欲望,电影是在教授我们该如何欲望和思考,以及去认识这个世界。
最近苹果拍摄了一部关于美国电视中的性少数群体形象变迁的纪录片《从暗到明:电视与彩虹史》,在其中许多接受采访的性少数明星提及家人、亲戚和自己的观念是如何受到各种各样的电视节目的影响。当它公正且真实地展现性少数个体时,往往会改变人们原本对其因无知和恐慌而形成的偏见与刻板印象;但当那些本身就存在着偏见的电视节目不客观地展现性少数个体时,则往往会加强主流社会对其的污名。
这部纪录片中收集的一个场景是前任美国副总统拜登,在接受采访时说,情景喜剧《威尔与格蕾丝》中对同志形象以及他们生活的展现所引起的正面教育作用,或许超过了其他许多方面的努力。也正因此,人们才会如此积极地关注出现在大众文化和各种传媒中的性少数形象,也因此耽改剧的躲避行为才会让一些性少数个体感到被冒犯。
在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别麻烦》中,她指出我们实则生活在一个可以被称作为“强制性异性恋”的性别制度中,因此一切有悖于它所建构——“传统的、自然的且正常的异性恋”——的欲望和关系模式都会遭到其排斥和打击,而它的典型手段便是对其进行矫正。耽美剧在当下似乎正面临着这样的命运,而它又与现实社会中的性少数群体的处境有着密切的联系,因为当一整个群体的形象、生活以及其爱恨情仇在各种文化、传媒和公共空间中都难寻踪迹时,这种“符号性灭绝”所带来的危机不仅将再次遮蔽边缘群体的存在及其处境,也会加固流传在主流视野中的各种陈词滥调、污名和刻板印象。
无论对像《上瘾》这样的耽美剧,还是像《镇魂》《陈情令》这样的耽改剧,我都抱着一种积极的心态去对其讨论和它所可能带来的机会与改变。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转变就是每况愈下,而当于正的《鬓边》宣称要彻底消灭掉耽改剧中的“耽”时,我们又该如何从其中再寻找到那些“擦边球”和无声的“房间里的大象”呢?虽然众多原耽粉丝坚决抵制对自己心爱的耽美小说的改编,但市场和资本的洪流却始终不是她们所能抵挡的。
根据一些媒体的调查,接下来将有两百多部耽美小说将被改编,而其中又会出现多少种可能呢?像《镇魂》、《魔道祖师》、《鬓边》以及即将上映的《成化十四年》这样的原耽小说,因为本身具有足够的故事情节来作为改编剧的主线,从而削弱其中的同性感情线;但像巫哲的《撒野》或是木瓜黄的《伪装学渣》等主要以感情线取胜的原耽小说,又会出现怎样的改编形式?虽然我大致地梳理出当下中国耽美剧改编的一个主流线索,但在这周围其实也还存在着无数细密的分支,在网络中野蛮生长(近期我关注到一位名叫张云鹤的年轻导演,自编自导自演了四部“耽美”短片,颇可议论),而它们或许能够为更多的可能性提供更为不一样的力量。
按:原文稍有不同版本发表于“别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