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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sy_Jael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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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山笔记5|睡不着

Kasy_Jael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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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四只羊,五十只羊,六百只羊,七千只羊,八万只羊……天终于亮了呀。

那时候我住在一个院子的二楼。房间空旷宽敞,我铺了木纹的地板胶,床垫直接扔在地上,用一张廉价的格纹床单当做窗帘,窗帘常常关着。窗外宽大的开放阳台我几乎不去。

门口两侧的地板上我铺了两条彩虹色的长毯,上面摆放着小盆的多肉植物,可可爱爱的。去阳台的门口我种了一棵大栀子树。

天气很好,在记忆里总是晴天。

我时常躺在午后的阳光里发呆,拉起窗帘的一角,去看窗外的天空。虽然我的记忆里天气总是晴朗阳光总是灿烂,但我从来不记得天空的颜色。也许我只是浑浑噩噩躺着,从未认真去看天空。

突然有一天就睡不着了。没有任何外源刺激。

用了四五年的旧诺基亚手机也开始衰败,它经常没有信号,接不到电话。虽然每次电话响起的时候我都很惊恐。

起初我非常焦虑,为睡不着这件事本身而焦虑,因为焦虑我更加睡不着。睡不着更加崩溃。死循环。我非常愤怒。

我在夜晚十点躺下企图入睡,但在凌晨三点我依然翻来覆去清醒无比,我非常愤怒,痛恨自己。我很生气,我坐起来对着昏暗的房间发狂,我狂扇自己的脸,我把手机砸向虚空,又焦急的捡回去乞求它不要宕机,什么都没有用。我也完全没有想到去求助药物。

社交没有用,发呆没有用,怨恨自己没有用,打自己没有用,咬自己没有用,撞墙没有用,发火没有用,摔东西没有用,暴怒没有用,百般折腾都没有用。很久之后,我妥协了,我不能不妥协,无论如何,我就是睡不着。睡不着就睡不着吧,那我就醒着吧。

我每天下班开始看电视剧、电影到早上五点,然后抓住那点稀薄的睡意睡到八点半,起床去隔壁院子上班,应付同事和老板。

我还抽空在院子里种了点格桑花。

隔三五天,我可以在凌晨三点睡着。

我不再出门,最远走去隔壁院子上班,大概有十米距离。不接电话。不社交。除了上班时必须和同事说话,我不和任何人交流。

每天下班后关在房间,对着电脑一部接一部看剧。看完一部,立刻开始下一部,难看的剧会加剧我的烦躁。看了什么,我只依稀记得一部。其余的,像是我从未看过一样。

我看了两季《Heroes》,我完全不记得剧情,我唯一有印象的就是分裂的妮基,她站在镜子前,分裂出一个又一个人格,有一个保守只想做个乖乖的家庭主妇,有一个只想做疯狂的夜场女王,镜子里的她好痛苦,镜子外的她好浪荡。我以前赞同乖乖的家庭主妇选择,所以我不大理解她的行为。如今我只记得她的分裂和痛苦挣扎,更能理解她了。

我打开第三季,第一集人物之间混乱的感情关系就让我头疼,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Peter和Niki的爱情配对,电视上他们看起来爱得那么深,我放弃了。

院子里荒草丛生,野蒿很快淹没了格桑花,我也不除草,每天从半人高的野草中趟出一条路出门走去隔壁。

我也在网上和一个人疯狂聊天,胡言乱语,说很多深情又好笑的话,她一直陪着我安慰我。但事情总是变化很快,她本来一直在远山之外,那天她到了这里,几乎来到了我面前。她说,来喝个茶吃个饭吧。我又一次被惊恐淹没,我当然拒绝了,也许我很夸张的拒绝了,我总是很难处理好拒绝和告别,总是让场面失控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疯婆子。她很生气,她说:“你总是活生生怕别人踏入你的边界。”我被那句话戳破了。我恼羞成怒,拉黑删掉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删掉了我们所有说过的话剖白过的心。我现在还深深记得她的那句话,她看透了我,我们本不必如此,只是她逼迫太紧,我太恐慌。我记得她的名字,她叫“犹”,犹豫的“犹”。多年之后我有试图过找回她,但人海茫茫,我当然再也找不到她。

罗是我在边境小城认识的人,第一个带我去徒步的人。我在寺庙门口的餐厅打工时他时常来看我。他离开之前委托我帮他邮寄照片给边境小镇的孩子们,我当然没有做到,照片在黄老板搬家时丢失了。他大概是再次来边疆了。那时我难得打开窗帘,夕阳照了进来,房间亮灿灿的,我坐在凌乱的床上发呆。电话铃声响起时,我猛地一惊,开始头疼和烦躁。我把手机像烫手山芋一样埋进杂物堆里,听着铃声我就焦虑不安,我整个人慌张的像第一次进了他人家门的小偷。他打了两遍,我没有接,也没有回电话。

要来旅游的朋友早早就通知我了,我兴致勃勃的让她给我带点花种子,她也带上了。她在路上和同伴不和想要换车,我就已经不能接电话了。等她到达我在的城,我根本无法出门。她很失望,她说:“我把花种子放在了酒店前台,你记得来拿。”她又说:“我不能理解,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一直好好的,为什么你突然会这样,只是见个面吃个饭,有那么难吗?”我只是沉默,不回信息,我也没有去取回那些花种子,但愿客栈老板在来年已经种下了它们。

已经开始适应自己这种状态,黄先生打来电话时我好了很多,可以接电话了,幸好他也只是寒暄一下,说一下当时认识的人的近况,约我有空聚一聚,他在电话那头说着,我神游天外,偶尔附和一声“是吗?这样吗?好的呀。”既然约有空聚,那就永远没空。

过了很久很久很久,从夏天到秋天又到了冬天,到底有多久,我不记得了,突然有一天,天黑时我感到了困意,我怀着感恩的心,躺进被窝里,闭上双眼,很快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是天亮。

就这样突兀的,我好了。

我的心情恢复了平静,我可以走出我的家门,推开朋友的酒吧门,走入人群中,开怀的笑,大杯的喝酒,我不再觉得电话铃声尖利可怕,我不再失眠头疼。

我就这么好了。

朋友们也不问你怎么消失了那么久,我们平静的一起去吃饭一起去买酒,抱着一箱大瓶啤酒回到“魏晋风度”去喝酒。

我也没有解释,我也无法解释。对他人说我如何崩溃,如何怨恨自己,如何睡不着,如何不能接电话,如何不能走出家门,如何又突然复原。

要怎么说?

现在想来,那是我第一次被迫接纳自己的负面状态,无论我做什么,怎么怨恨自己,怎么责备自己,都于事无补,事情失控了。

“想到过错在我,我感到很欣慰,因为这意味着事情还在我掌控之下。”——《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此时我已无法假装自己还能控制住,我只能接受它,并学着和平共处,学着无法解决时任其发展。

曾经这是完全不被允许的,表达情绪不被允许,做得不好就是灭顶之灾。但情绪和反抗一直积压,有一天爆发了,我得庆幸我并没有被炸得粉身碎骨,但我也为不被允许做不好这件事付出了足够多的代价。整个少年期的消极反抗,让我失去了对知识的热情,拒绝知识并不等于拒绝父母,当时我并不明白。让自己不好他们也不会怜惜和关注,他们只会变本加厉的来打压我。

后来我一次又一次的被迫练习,慢慢接受、允许失控的状态。我无法事事责怪自己,也不可能事事控制,无论我多讨厌失控,我得承认这就是人生的常态。

我睡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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