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干物女友(3)
十六
“你能不能不要总看手机?”
“要你管。”
阿芙瞪了弟弟一眼,把邮箱页面退了出去。
她现在位于车后座上,面前的驾驶座和副驾分别坐在继父和弟弟,男人双手握着方向盘,后视镜将他的一只眼睛映出来,阿芙能清楚看到眼尾的皱纹——这让她感到有点揪心。
“别老说姐姐不好了,”男人慢悠悠地插话,“她好不容易回一次家,都开心点。”
阿芙没兴趣聊天,只叹了口气,将手肘撑到车窗边,索性看起外面的景色来。
无数建筑物与行人正与车子擦肩而过,时而靠近,时而离远,一切的一切仿佛全数变成了残影。直到红灯亮起,男人踩下刹车,轮胎才在一条车流中找到自己的落脚点。
阿芙看向挡风玻璃,正前方,上方,不远处正好是一块广告牌。
——KOITOMO:想象无垠,未来无限。
广告牌右侧是一个穿着黑色一片裙的金发女人,正把手放在胸部中间的项链上。项链中央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钻石,几块萤蓝色的小全息屏正好从它中央投射出去。
男孩跟阿芙一样注意到了广告,头靠在椅背上对她眨了眨眼睛。而她装作没看见。
“离……家还有多远?”
红转绿了,车子再次开动起来,飞速驶离广告牌下,阿芙这才找到了话题。
自己不但连到家的路都不记得,连将“家”这个字说出口都显得别扭了,她自嘲地想。
“马上就到了,过了这条路就是。”男人眯起眼睛笑着,语气温柔——在阿芙的记忆里,自她和母亲跟他开始生活起,就没见对方生气的样子。
“麻烦您开车来了,叶叔…呃,爸。”她现在还是不习惯以亲属来称呼对方。
“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男人把方向盘一拨,爽朗地笑出声来。
十七
阿芙出去了,不出埃尔所料,因为他早就知道今天是她家人来访的日子——他们大概是把她带出去了吧。
对他来说今天也正好,因为埃尔正好打算检查自己的记忆文件。
他的意识是在最近几个月才觉醒的,大概是在这之后的记忆被存储在电子脑的不同区域里了吧,于是对于觉醒前的记忆,他无法直接以意识的方式“回想”到。
而进入中央整理记忆的方法,只有一个。
埃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银质的项圈,将它拆开套在脖子上,当项圈两端嵌在一起的时候,发出响亮的“叮”声,同时AI全身就像过电了一样颤抖了几下。
“进入调试模式。”
萤蓝色的电子屏从胸口自动弹出,但界面上显示的选项更加复杂。
而埃尔选择了跟阿芙一样的方式,用声音直接控制道:
“回顾机体记忆。”
“请问您要从什么时候开始回顾呢?”
“自最早的时候,最好是初次开机日期。”
“了解,正在初始化……”
之后出现在埃尔面前的全息屏扩大了几倍,全是一个又一个由眼睛中的摄像头记录的视频文件。
他动了动手指,将第一个点开……
十八
“你看那时候多可爱。”
见女儿看着相框里的照片出神,女人不禁也跟着怀念了起来。
现在阿芙正坐在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家里,新购入的棕色沙发上,面前是宽大光滑的大理石茶几,草莓,曲奇,鸡蛋糕,红豆沙饼,巧克力,各种各样的糕点零食摆满了她的视野。
“是吧。”
阿芙掏出手机,将摄像头对准相框就是咔擦一声。
“那时候虽然并不太快乐,但也不是太糟……有他们在嘛。”
“说到这个,小梦她说想见见你。”
女人适时向阿芙提起了这个名字,而她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啊?”
“她又搬回附近了,有时间你们可以聚一聚。”女人起身将阿芙的杯子再度添满橙汁,“上次我们见过,小梦的状态很好,没那么憔悴了已经。”
阿芙伸手拿了块鸡蛋糕,撕开塑料包装。
“我有什么好找的……”
“毕竟我们以前受过那两口子很多照顾,见一面总不是难事吧?”随即女人叹了口气,“不过她也是命苦……丈夫那么早就走了,唉。”
一股酸意瞬间涌上阿芙的眼眶,让嘴里的鸡蛋糕味道都变苦了,为此她紧抿着嘴,不让眼泪掉下来。
“今天就在家里住一天好吗?”
男人从厨房出来,手里是被洗净的,剔透的盘子,以及盖在上面的,被切割整齐的,黄澄澄的芒果。
“我们都很想你,真的。”
阿芙没出声,只是低下头用袖子狠狠地擦着眼泪,然后三下五除二地将手里那快被捏碎的鸡蛋糕塞进嘴里。
“知道了……你们非要这样吗……”
她知道自己此时哭得抽抽搭搭的,已然形象全无。
十九
第二天埃尔一个人醒在空荡荡的床上。
阿芙不在,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但失望归失望,床还是要起的。于是AI很快整理好了被子,并从衣柜里取了衣服穿上。
他的电子脑中反复播放着昨日看到的片段——女友脸上各种各样的表情,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无不让埃尔内心泛起涟漪。
但同时自己对外界的向往也不是假的,这令他感到矛盾,以至于不知不觉中将自己的头发都揉乱了。
——去外面走走吧。
最后,看着洒进室内的阳光,埃尔决定先把一切放下,再去体验体验当人的感觉。
伪装是会上瘾的。
当埃尔给自己扎上马尾,穿上皮夹克,牛仔裤和球鞋时,他能明显感觉到内心的雀跃与兴奋——有了自我意识,这约莫不是一个AI应有的,但也由不得他。
他所能做的只有接受,然后拥抱而已。
这几天下来埃尔已经能以最短时间穿过林荫道了,今天他打算去外面走一走。
学着老住户的样子装出没门禁卡的样子让保安开门,边道谢边走出去,然后过马路,眼前就是一条商业街。从粉红色的蛋糕店到白色的服装店,从行道树到木质长椅,埃尔脑中对于都市的想象几乎应有尽有。
他身上没钱,但光是行走于人群中,与他们一起活动就能获得莫大的满足感。
咖啡店的女仆服务生朝埃尔打招呼,他回以她一个灿烂的微笑;高中生们迎面走来,羞涩地问他能不能一起自拍,埃尔答应了,主动帮她们举起手机,挑了个适合的角度按动快门——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快乐极了。
可唯一遗憾的是,女友不在,他们没办法一起体会了。
挥挥手告别了蹦蹦跳跳的高中生们,埃尔找了个长椅歇了会脚,抬头仰望着蓝天,一朵厚厚的云正覆盖在上面缓慢缓缓移动。
“你究竟在哪呢……”他小声嗫嚅道。
二十
“谢谢你来接我。”
在车门被打开的同时,陆槿朝阿芙身后,站在餐厅门口的清瘦女人点了点头。
女人棕色的卷发垂在胸前,披着驼色的披肩,除此之外身上的颜色几乎是非黑即灰,化了淡淡的妆,为回应陆槿,嘴角礼貌性地勾起了一个弧度。
“把东西放后排。”
陆槿往后座指了指,尽管现在很想嘲笑阿芙双手提着几大袋被她父母塞进手里的东西,就差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的样子,但理性告诉她现在并不是时候。
“下次找时间再约啊!”
在阿芙侧身钻进副驾驶座时,女人朝她喊道,而后者匆匆答了个好就把车门关上了。
“这就是你口中那位小时候经常照顾你的姐姐?”
陆槿把车开进车道里,斜瞥着阿芙,用肩膀碰了她一下。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以前那爹染上了赌瘾,赌不赢就找我妈吵架,一般这种时候我都是去她家避难的……”阿芙把右手放在脸上,呼了口气。
“她跟她老公都很疼我,把我当成他们的女儿疼的那种,不但会念故事给我听,还会买玩具给我……要多好有多好,”
陆槿向上挑了挑下巴,示意阿芙继续说。
“我当时叫她小梦姐姐,对她老公直接叫哥哥,就算现在想起来,那个男人也是真的很帅……”
某种程度上说是我当时的梦中情人也不为过,阿芙在心里默默地想。
陆槿把车子停在红灯下,透着墨镜看了看油表里的数字,还很足够,这令她感到心安。
“明白,儿时的仰慕嘛。”
二十一
“你有一颗人心,一个机械皮囊。”
初夏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晴空万里的,一转眼就阴云密布,下起绵绵细雨来。
坐在埃尔对面的是一个老人,长着一副东方面孔,头发规整地以三七分梳着,虽浓密,但却早已全数花白。身上是全黑的西装。若不是细密的皱纹和如树皮般干瘪下去的皮肤昭示着他已经不年轻的事实,埃尔根本不可能把老人挺拔的背脊和利落的动作与“古稀”二字联系起来。
“真稀奇,如果不是你自己说的话,就凭我这老眼,是不可能看清的,哈哈哈……”
雨滴一颗接着一颗地在玻璃窗上留下暧昧的刻痕,穿着围裙的服务生端着托盘走到埃尔旁边,把水果软糖圣代和玄米茶放到桌上。
“请慢用。”服务生朝他们做了个“请”的手势,抱着托盘走远了。
埃尔看了看老人,再看了看面前的圣代,对方就像察觉到了一样,微笑示意他可以开吃。
“这种又甜又冰的东西,我的牙可受不了咯……”他呵呵笑着,浑浊的黑眼睛眯成两条线,而后又似乎在眼珠子里聚焦了点光芒,定定地盯着被埃尔握在指间的银勺子。
埃尔刚吃下一口圣代,就被看得有点不自在,勉勉强强地又挖下几块送进嘴里,本想把注意力转移到窗外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但发现怎么样都避不过老人的眼睛——它们如苍鹰一样锐利又好像秃鹫般阴险,埃尔的直觉告诉他这种眼神不可能出现在一个刚刚才和自己坐在长椅上聊天,现在请自己喝咖啡的,和蔼的老人脸上。
——除非所有这些都是假的,或者至少不代表他的全部。
埃尔咀嚼起一块草莓软糖,决定跟对方再聊聊。
“你说,你疑惑于自己的身份,是吧?”老人喝了一口茶,语气是一贯的温和平静。
“没错,您知道,人类会有一种心理,在失去重要的事物后,总会找与其相似的东西代替……”圣代已经去了一半,埃尔为了让自己不短路,暂时放下勺子。
“你的意思是……”老人将两只手交叠,把下巴搁在上面,“你觉得自己是替代品之一?”
“但事实好像不是这样,我查了自己的记忆文件,从没有意识的时候开始,就连现在的也看了一遍,我找到了那个也许是原型的人,但问题是他一点都不像我。”埃尔把自己的心事一股脑地吐了出来,在最后一个字出口之后,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一口气。
那个人的模样在他脑中渐渐成型——棕色的短头发,清澈的黑眼睛……
二十二
清瘦的身材,对于男生来说或许是过于白皙的皮肤,以及经常挂在脸上的温润笑意。
这是阿芙对阿落——小梦的丈夫的所有美好以及残存的印象。
他会开玩笑地以希腊女神的名字称呼她,会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手过马路,会嘱咐她不要过早失去自己的天真。
“女孩子就是花,珍稀的,美丽的花……”前方已经能见到住宅区的铁栅门了,就好像在长久的飞行后终于着陆了一样,阿芙有些困倦。
陆槿将车开到大门中间,拿阿芙的门禁卡向保安示意了一下。
“他是这么告诉你的?”
阿芙点头默认。同时两扇拱形大门下的轮子缓缓移动,正好给车子腾出了进去的空间。
陆槿向保安道了声谢,转动方向盘把车开近小区里。
“虽然我没有亲眼见到他,但是听你说的,嗯……我也开始惋惜了。”
车子最后绕过花坛,稳稳地停在林荫道旁边。
“那位大哥是因为家族遗传病走的,而也是因为这个他们才决定不要孩子……”陆槿走到后座,帮阿芙把大包小包取出来,“这样的话他妻子会不会很孤独?那你其实给了她支持不是吗,你看,你根本不是一无是处的……”
阿芙朝陆槿翻了翻白眼。
——天知道这人从小到大是不是专看励志书籍去了,总是一身正气,不缺希望的样子。
“是是是,我还有个用处就是被你逼出来陪玩。”
“毕竟你软硬不吃的,脸皮不厚一点怎么把你拽出来呢,”陆槿朝好友吐了吐舌头,“而且也挺开心的不是吗,承认吧,你根本不是真宅。”
阿芙接过陆槿递过来的东西,由于重量的原因她的肩膀瞬间有点垮了下来。
“行吧,有事电话联系。”她顺便把脚往后一踢,把车门关上。
陆槿倒也没怪阿芙把自己的车留下鞋印,笑嘻嘻地靠在车子旁,朝她挥手告别。
二十三
陆槿目送着阿芙进林荫道后,没过多久,也就她坐回车子里掉个头的功夫,对方就提着大包小包踩着凉鞋慌慌张张地回来了。
“你是有什么东西漏了吗?”刚从后照镜里面看到阿芙的身影,陆槿就踩了刹车,扭开车窗朝后面喊道。
而后者脸色煞白,根本没给她解释,只等车停好后狂敲车窗让解锁车门。
大包小包的东西被扔回后座,连同阿芙本人一起翻了进去,在陆槿感受到车厢震动的同时,冲入耳膜的是对方气喘吁吁的声音:
“快快快,开车!”
2022年加笔:
其实看以前的东西总有种“死去的记忆忽然向我进攻”的感觉,看这章的时候就是。
虽然一再强调是旧文大家不用太认真对待,但确实也是那时候的心血。
关于阿芙是怎么突然见到小梦的,那时候也缺乏说明,约莫就是她回家了然后顺便就去和对方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