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阿左你好,我想写一个夸父逐日的故事,我想了很久,我不知道要怎样写。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前段时间,我去海边旅游,我在白色沙滩上从两点晒到五点,一个人,我的书包装满沙子。沙滩上的风很大,虽然如果不是躺在沙滩上、风吹沙子打脸上有点疼,根本不会发现风这么大(我担心风把沙子吹进耳朵倒不出来)。回到借住的朋友家,把书包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一个绿色菱纹保温杯,一个口罩,几片卫生巾,身份证和银行卡,上面沾的沙簌簌掉下来,我怕弄脏朋友房间,就拿书包去卫生间抖沙子。书包底朝上翻过来,抖书包,细细的沙子沙沙沙沙,沙子浸了水颜色变深,马桶像拉肚子。我打开淋浴冲自己,藏在头发里的沙子冲出来,排水口的沙子越积越多。
玩完后,我坐火车回家,十八个小时车程。我是中午十一点上的火车,在卧铺睡了几个小时后,爬下来到外面的位置坐。时不时有乘务员推车卖饭盒。每次坐火车,都会想起老妈说,火车上的饭盒又贵又难吃,所以我坐火车从来没买过。说起来,我好像从来没和爸妈一起坐过火车。唯一的一次,也是人生中的第一次坐火车,是高三参加自主招生,爸爸带我去的。同行的还有另一个爸爸和另一个孩子。全校只有两个名额,我和他。
我终于拦下来回走了至少四次的乘务员。她是一个女生,男仔头,和我一样。我忽然想问她有什么口味的饭盒,尽管我一开口就决定好要最上面那盒,没想到她啪一下就坐我对面,叉开腿,飞快一个个报菜名,因为很快又连在一起还有东北口音,我除了最上面那盒叫宫保鸡丁外一个都没听清,我让她再说一遍,她于是放慢速度一个一个来,我还是没听清,我说要一盒宫保鸡丁。二十五块钱,她把二维码给我扫,扫完给我拿了最面上一盒,给了双筷子。我揭开盖子,一大板米饭配三个小菜,炒豆腐皮,炒胡萝卜丝,宫保鸡丁那格我竟然忘了是什么。没什么香味,胡萝卜丝好吃。
吃着吃着,我忽然看见窗外有太阳在跳。的确是太阳,在沉沉的西边,在南方的山间跳来跳去。我当时想,如果我是夸父,我大概也会想追这太阳。
阿右你好,但是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你的问题。我最近新入职一家公司,虽说是新入职,但算算,下周,就是第六次发工资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在一家公司呆了半年。
公司在十八楼,一共有四间大小不同的办公室,几乎每个办公室我都呆过或长或短的时间,最近,我搬到其中一个办公室安定下来。
这间办公室一共有四个位置,我对面的位置是空的,我旁边的位置是老员工,老员工对面的位置,也就是我斜对角的位置,是老板娘。我们三个,坐在一间还算宽敞的办公室。
老员工我们叫她何老师,是一个话很多的人,声音又大。前段时间,对面办公室有同事撞车,在家静养,老板娘说要不买点什么去看看她。买礼物的事由隔壁办公室林老师和何老师商量。
林老师说,要不买贝贝南瓜吧,大人小孩都可以蒸着吃,又有营养。
何老师说,人才来的,哪有人送礼送南瓜的,万一人家不吃南瓜怎么办?
林老师说,那买橙子吧,提过去也好看。
何老师说,哦哟真是天才,哪有人买橙子送人的,橙橙声,多难听(广东话里橙和惨发音相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咒人家。
林老师不说话了。
何老师说,不如买些龙眼啊苹果这些,苹果苹果,平平安安嘛,虽然苹果不好吃,我自己也不吃,但过年探亲谁不提一袋苹果去。
何老师在办公室大声把这段话学给我们听。下午,林老师过来我们办公室找老板娘,老板娘和何老师都不在,我还没问,林老师就说,送贝贝南瓜不好吗,一盒六个,买一盒过去,又不贵,礼盒装,橙子也好啊,橙子不知几多人喜欢吃,补充维生素,就何老师说这个不好那个不行,叫她买又不买,还说什么橙橙声,我跟人家有仇是吗,说得我好像要害人家,照她这么说,龙眼龙眼,是不是要人家聋了?
何老师刚好这时进来,没事人一样和林老师打招呼,怎么样去看了没有?林老师没说话。何老师又说,讲真我妈那辈,谁会送橙子南瓜,送些红枣滋补什么的也好啊。林老师站在我前面空位置,脸直接黑了。
我说我要上厕所,跑掉了,没忍住笑出来。
最后老板娘说,送的是橙子和南瓜,林老师中午就去了。
阿左你好,说到夸父追日这个故事,我特意买了山海经,原来夸父追日不叫夸父追日,叫夸父逐日。我的古文不太好,逐这个字,到底是夸父追着太阳跑呢,还是夸父和太阳一起跑呢。如果夸父追着太阳跑,那么夸父和太阳的关系,就有上下之分,太阳是需要追的东西,在上面,是绝对不会停下来等夸父追上的,那么夸父一定会渴死。如果夸父是和太阳一起跑,那么夸父和太阳的关系,就是平等的,只不过他们一个在地上跑,一个在天上跑,夸父跑得太开心,一不小心忘了喝水,就渴死了。
阿右你好,你有没喝过菠萝啤,金黄的罐头,中间印着一个橙菠萝,没有菠萝味,却有浓浓的麦芽香,两块五一罐,很便宜。
上次我说的是何老师的故事,这次我想分享林老师的故事。何老师和我一样属猪,比我大一轮,林老师比何老师小几岁,有一个属猪的三岁女儿。何老师有一个十一岁的儿子,林老师也有一个五岁的儿子。何老师不怎么提她老公,林老师的丈夫在别的城市工作。
林老师和她的两个子女以及她的父母生活在一起,请了一个煮饭阿姨帮忙一日三餐。林老师很疼她的儿子女儿,时不时买大把零食到办公室,给办公室每人分一些,再带回去给儿子女儿。
除了零食,林老师也会花很多心思满足两个小朋友的愿望。大儿子要换牙了,她们一起看动画片看到牙仙,儿子问她,妈妈,会有牙仙来收我的牙吗?她马上去淘宝买了牙仙的礼盒套装,一个小盒子和一张小卡片,小盒子用来装小朋友的牙齿,小卡片用来告诉小朋友牙仙收走了他的牙。卡片这样写道:亲爱的小朋友,恭喜你换牙啦,你的牙齿很漂亮,所以我把它收走了噢,作为交换,祝你快高长大!我为什么会知道卡片的内容呢,因为林老师举着卡片在午休的时候声情并茂地读了一遍。
阿左,自从我说我要写夸父追日的故事起,我就开始留意我头顶的太阳,也开始练习跑步。我挺喜欢跑步的,小学还短暂当过两周的田径队员,还没确定练长跑还短跑,脚踝就受伤离队了。我还想练,因为这样就能领学校发的七块钱早餐钱,当时我每天只有两块钱早餐钱。不过老师和我爸都说,当体育生干什么,我当体育生太浪费了。我只能想办法从两块钱早餐钱存钱,后来两块钱也没了,我妈每天煮斋面。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爸是体育生,当年练的是短跑,却在最擅长的项目考砸了。老爸于是高中毕业打工,当了一辈子打工人。我呢,我也在两百米的赛道上摔了,伤疤至今还在,还能看见皮肤底下当年没清理干净的泥沙。我们跑的是煤渣跑道,我的身体半边擦过煤渣,我摔过终点线,左手肘鲜血淋漓,右手一周没办法举过肩。老师说,你干嘛这么拼呢。初中升高中,体育分也算进去,我签了协议,直升初中本部高中,区重点,免学费。我不参加中考都没问题,更何况体育考试。满分50分,摔伤我的体育考试我拿了44分。尖子生有很多满分50分的,记分的体育老师说,你留本校是吧,我点头,他说,44分够了,她们那些是要冲市重点的。
阿右你好,之前我和你聊了何老师和林老师,也许我可以继续分享我的办公室故事。
之前说过,我和何老师和老板娘一个办公室,我叫老板娘丹丹老师。我在进来这个公司不久之后,就知道了丹丹老师其实是老板的小老婆这件事。不是我主动知道的,告诉我的同事说,反正你迟早会知道的,说出来也无所谓。我心里想的是,我并不想知道这些事啊喂,我却说,什么事啊,说来听听。我听来的版本是这样的,老板的大老婆给老板生了一个儿子后就不肯再生了,老板只好找了个小老婆给他生。丹丹老师生了一个儿子和女儿,老板管大儿子叫大猪,二儿子叫二狗,三女儿叫阿猫。老板不肯和大老婆离婚,每年给大老婆打几十万。
虽然在同一间办公室,我对丹丹老师的了解却不多,直到某天说起小时候的事,丹丹老师说她对一件事特别印象深刻。她们那时候的老师是会打手板心的,老师也看人来打,像她那种农村来的更不用说,有天,有个成绩很好又很漂亮的女生没交作业,这女生家里又还行,从来没打过的,可是大家都看着,一个个轮,没办法只好打了,那女生一下课就不见了,我们学校附近不是有条江嘛,老师急得不行,课都不上了叫全班同学去找,找了半天,学校不是有堆杂物的楼梯角嘛,在那里找到了,哭得那个啊。
偶尔阿猫阿狗会到办公室来玩,阿狗长得像老板,阿猫长得像丹丹老师,老板很宠阿猫女儿。
阿左,你好啊,我刚出门吃了笼小笼包当早餐,小笼包店开了很多年,它就开在公园附近,所以它叫公园小笼包。我坐在店门口吃,店门口有两棵很大的树,一棵是芒果树,另一棵是玉兰树,我一个一个吃小笼包,一个一个路过晨练的老人家看我的小笼包。一个一个减少的小笼包,一个一个路过的老人家。辣椒、醋、酱油混在一起的酱料味道真好。
在我小的时候,这家店是邻居阿花阿姨开的宵夜店,爸爸经常和他的同学朋友坐在门口吃宵夜,啤酒、紫苏炒田螺、炒河粉。炒河粉是给我准备的,我嘬不出田螺肉,就坐在椅子上低头吃河粉。爸爸和朋友们聊得开心,我没听他们在聊什么,壮硕的阿花阿姨端一碟子炒河粉过来,他们聊到几点钟也不回家,我有点困了。
那几个聊天的叔叔,我都认识,有几个在好多年前还来过我们家打麻将。一个叔叔叫叶安宜,个子精小,在我小学时候在我经常路过的小学对面开了一家精品店。有一个叔叔叫江健成,戴眼镜,斯斯文文,白白净净,当老师。有一个叔叔叫陈建宇,长得有点像春光灿烂猪八戒里面的猪八戒,当然是猪八戒还没变成猪的时候的帅版猪八戒。我很喜欢这个叔叔,不仅因为他嘴巴呱呱很会讲笑(我妈说的),还因为他每年过年给的红包比别的叔叔多十块。
有一年年三十,大家照例来我们家开台,我们家当时养了一只乌嘴狗,狗凑热闹在桌底下钻来钻去,连输好多把的陈建宇叔叔很烦,就大力一跺脚叫狗滚。当晚乌嘴就离开了家,再也没回来。我妈年年拿这事笑他。过了几年,江健成叔叔搬到市区的房子住了,凑不齐一桌麻将了。又过了几年,陈建宇叔叔生病去世了。
在陈建宇叔叔离开不久,爸爸妈妈带我去他家,干干净净的家,我不记得有谁出来接待我们,爸爸妈妈在房间进进出出,我一个人坐在柔软的布沙发,看阳台种满植物,看阳光打在植物上,多么好的家。
是胃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几个月时间,高高大大的人瘦到只有八十斤,没多久就走了,留下一个几个月大的女儿。妈妈说,以前陈建宇老是开我和你爸玩笑,阿春娣,你们怎么这么会生,你和阿村两个都不靓,怎么一生就生出个这么靓的女儿,真是会生。不知道陈建宇叔叔再见到乌嘴的时候,会不会再踢它一脚叫它滚了。
现在,爸爸每天会到河边散步。有一天下午我出门买东西,刚好远远看见叶安宜叔叔和爸爸一路走过来,叶安宜叔叔童颜,看上去没怎么变,只是他两鬓头发白了很多。他有一个五年级女儿,天天晚上在河边足球场踢球。有一天我们全家人散步,爸爸特地带我们过去球场打招呼,叶安宜叔叔挥手,小朋友从球场中间跑过来,边捞起袖子擦汗边说叔叔好阿姨好姐姐好,说完又飞快跑回去球场踢球,我说好,弟弟好,我还以为是小男生。叶安宜叔叔说,就让她踢吧,看她能踢到哪里去。叶安宜叔叔的眼睛追着他女儿。
说到小朋友,今天阿狗来了我们办公室,老板叫他写作业。他把大大的书包放桌面,在我对面的空位置坐下,拉开书包链。老板穿了件哆啦A梦白T恤,很显眼,亲子装,亲子装,老板说,然后一瞪阿狗,快给我写作业。他爸一出去他就偷笑,我知道是笑给我看的,他肯定不会乖乖写作业了。我说没事,只要别被你爸发现就行,我不会告状的。之后他老老实实安静了一会,我知道他在看书,丹丹老师给他买的杂志,说全部拿回去怕他分心,要中考了,就留几本在这里。
大概看完了,他把书放下,急忙忙从书包拿笔抽试卷,说一定要在桌面放笔放本子(才不会被发现没写作业),然后笔拿出来,试卷拿出来,我不吵他,他开始写作业。三年级的语文试卷,填空题,请按照_(大口大口)地吃着_填空,狗问我的题目是(什么什么)地眨着,我愣了一下,想了一下,竟一时间答不上来,我还觉得自己语文挺好的。阿狗写了几笔,用涂改带擦掉,把试卷扔一边,又拿起书,又把书扔一边,又写起数学试卷,又问我3600除以36等于多少。我说36 除以 36等于多少,狗说等于1,我说1乘以100等于多少,狗说等于1000,我笑说狗你是认真的?阿狗吃吃地笑,说等于100等于100,我说所以3600除以36等于多少,他想了想说等于1000,我知道我解释不清了,只好说你要找数学老师教你才行我数学不行。教小朋友真难。
想起上周阿狗来,一根一根吃雪糕,吃到第三根的时候我问他,你就不怕拉肚子?他嘻地笑了一下:你们看错了!我吃的是同一根!
之前和你说跑步,我已经跑了有段时间,在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到处跑,河边、山脚下的操场、我家的小区,如果要跑得更远,就会跑出这个地方,因为城东和城西只有两三公里,城南和城北也只有两三公里,如果我跑得更远,跑十四公里,就能跑到市区,一个城南和城北、城东和城西都更长的地方。我现在还跑不到十四公里,最多只能跑六七公里,沿河边。
同一条河,河水状态每天都不同,有时候波涛翻滚,河面一片白,风很大。有时又很静,河水像一面镜,很干净,上面有水葫芦啊楼房啊停在水里的船。有时河水一片黄,一下子涨起来,夜里大暴雨,河一下变得很宽很宽。有很多人在钓鱼,聚在一起,很多杆,没几条鱼。丹丹老师说老板上周带阿狗去钓鱼,钓了一条好几斤的大鱼,两个人晒得浑身黑。鱼竿现在放在会议室的桌面。
夸父丢下的杖,为什么会化为一片桃林呢,我拉开办公室的午休床。公司离我家有十四公里,中午我不回家,午饭是妈妈早起做的饭菜,我说我可以点外卖,不用太麻烦,妈说外卖多吃不健康,油不行,又说人老了一到点就醒,醒来就睡不着。我坐公交上下班,很方便,家门口到公司门口,我有时跑步下班,背个运动包,跑到哪里是哪里,停下来等公交回家。最近我开始考虑要不要骑行。
有一份海报很急,只有何老师桌面的打印机能印,赶在中午下班前,越到关键时刻越是没墨。我站旁边看何老师换墨,她一只手戴了橡胶手套,一只手没有,没戴手套的那只手沾到墨,戴了手套的那只手没有,她就把橡胶手套摘下来,戴到另一只手上,结果刚摘下手套的手又沾到墨了,她拿纸巾擦啊擦,白纸屑掉下来。何老师的手真大。我很急的,她慢慢来,慢慢来,装墨盒,放纸,急到我终于不急了。
我办公室的窗户朝南,我的床放窗边,冬天的时候,我会把床拉到太阳照的地方,太阳在天上移动,阳光在我床上移动,我会计算午休时间太阳会经过哪些位置,好让自己最大程度照到太阳,整整一面的落地窗,真的很暖。睡觉之前,太阳是这个位置,睡醒之后,太阳到另一个位置。
现在不行了,现在变热了。睡同样的床,盖同样的衣服,一个中午就会有汗,虽然只是薄薄一层,还不到发粘的程度。窗外的工地也变得热闹起来,每天都有叮叮当当的声音,看又看不出具体是哪一栋在敲。叮、叮、叮,敲击的声音传好远。
今天中午,我把床移到太阳照不到的位置。我有一项很神奇的能力,虽然说出来就不灵了,我发现最近我都会准时在1点28分醒来,我的脑子,是谁调了闹钟?
今天中午,我准时在1点28分醒来,我放下手机,看我头顶天花板的通风口,办公室三个通风口的其中之一,正正好对着我脸,一个正方形网格,背后一个比我三张脸还大的通风口。围在洞口四周的铝板模糊地映出了我衣服的颜色,白蒙蒙的一团,我肉色的脸也在上面,没有五官。我在认真地发呆。
就在这时,敲击的声音又开始了,叮、叮、叮……洒水车的音乐从窗外悠扬飘进来。
二稿 20220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