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的史|第五章
第五章
阿蔡說:“我股份的一半留給老爹。”阿蔡說完後就死了。他死的時候,旁邊坐著縣長,縣長向他保證一定會落實他的遺願。縣長不是政府的縣長,是一個名叫縣長的人,他本名叫董長縣,別人喜歡把他的名字倒過來喊,時間久了,“縣長”這個稱呼就固定下來了。
阿蔡在臺灣的親人沒有來,臺灣那邊回信說,他沒有子女。阿蔡曾經有子女,一個女兒,在二十二歲那年不幸去世了,後來他和老婆一商量,又領養了一個,可惜這個領養的孩子沒有良心,在十八歲那年,尋到了自己的親生父母,就離開了阿蔡家。阿蔡和老伴相依為命,直到她去世。失去了老伴的阿蔡,變賣了家產,回到了老家之南縣。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雖然認識他的人多數都死了,但是聽說他回來了,家鄉人都非常熱情地接待他,容納他。阿蔡回來的頭一年,每天都被各種各樣的感動所包圍。政府的官員親自來看望他,還給他特別的照顧,還有他本家的族親,都接二連三的來拜訪他。不過一年之後,這些族親就不再來打擾他了,因為族親們來看望阿蔡之後,不會再領到阿蔡發的紅包。落寞的阿蔡漸漸想起了臺灣,那個沒有親人的臺灣。他開始加速衰老,百病纏身。還好,一個遠房的孫輩,在他病中仍然時不時來看他,給他洗衣服,做飯。阿蔡漸漸溫暖起來,不再思念臺灣了。這個孫輩叫鳳,是個離異的女人,三十多歲。鳳在離異之後,就住進了阿蔡的家,又過了一年,她對外宣佈自己是阿蔡的正式妻子。
周圍的人都不讚美這樁婚事,畢竟鳳是阿蔡的表孫女,雖然從法律上講沒有問題,但是心裡總有種亂倫的感覺。還好,現在的人都不太關注別家的事情,更不會當面去問個不是。只是,鳳進了阿蔡的門,別人都不約而同地判斷:她是為了他的錢。
阿蔡有錢是明擺著的,他帶回的錢,除花了八萬多塊在煙柳鎮買了一棟房子,其餘的都投資到月亮海修度假村了,一共投資了好幾百萬。在度假村竣工後不久,傳來臺灣有關方面起訴他的消息,說他回大陸時,把同鄉會的錢一併卷走了。這個消息只是聽說而已,沒有證實。
鳳溜進阿蔡被子的時候,是阿蔡喊冷睡不著的當兒。鳳躺在阿蔡的身邊,看阿蔡沒有反應,就主動地脫了衣服,阿蔡側頭望瞭望她的裸體,還是略有所動地摸了她。鳳看他都摸了,就說:“我們明天去領結婚證,好不,大爺?”
阿蔡說:“好是好,但你必須給我生個孩子,我才肯跟你結婚。”
鳳當時就覺得好笑,問道:“大爺,你還有這方面的需求?”
阿蔡說:“哪個孤寡老人不想要個孩子呢?難道你覺得這個需求不正常嗎?”
鳳知道他理解錯了,於是直言跟他說,她說的需求指的是男女方面的。阿蔡明白了鳳的意思,歎息地告訴她,早就沒有了,自從幾十年前自己孩子去世後,他想再讓老婆生一個都沒有成功。
鳳於是給阿蔡想辦法,要他借種讓她懷胎。阿蔡被這個計畫感動了,他沒想到鳳真的願意給他生個孩子,於是對鳳說:“鳳,你放心,只要你給我生了娃,我不會虧待你的。”
接下來,他們開始物色種源。找誰借種呢?選來選去,他們挑選了縣長。縣長也是阿蔡的族親,只不過是自己的侄子輩,長了鳳一輩。阿蔡說:“都是親戚,我才放心。”阿蔡不知道的是,縣長早就跟鳳有一腿了,鳳之所以離婚,就是因為跟縣長好上了。
縣長問鳳:“你為了我離婚,可是為啥不跟我結婚呢?”
鳳反問:“叔,你怎麼養活我呢?”
鳳剛開始打算在繼承了阿蔡的遺產之後,再跟縣長結婚。她跨進他大爺家的時候,正是她大爺疾病纏身的時候,沒想到在她的服侍之下,她居然神奇般地活了過來,並且身體越來越好,一點也沒有死的跡象。鳳肚子裡的孩子開始大起來了,這是她跟縣長的孩子,鳳等不得了,要麼跟縣長結婚,要麼處理掉這個孩子,不然會弄出天大的笑話。但是機智的鳳卻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跟阿蔡結婚,然後把孩子歸在阿蔡的名下,將來好名正言順地繼承他的遺產。
婚後鳳對縣長說:“叔,為了我們將來的好日子,你再等等。”
不久,阿蔡知道了鳳的真實用意,因為鳳在婚後六個月就生下了孩子。可是,阿蔡卻沒有跟鳳鬧情緒,整天笑呵呵地望著孩子,好像那孩子真是他親生的一樣。讓鳳非常難過的是,阿蔡一直活得好好的,直到孩子能下地走路了,阿蔡也健康如初。縣長徹底失望了,不忍目睹這個局面,一氣之下出門打工了。他再也耗不起了,對鳳說:“看來他會長命百歲,你安安心心跟他過好了,這孩子,就算是我義務送給你們的。”
阿蔡去世時,他的孩子已經五歲了。縣長也早有家室,不再對鳳有半點留戀。鳳在阿蔡的病床邊默默不語,她萬萬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結局。任何完美的計畫,都會被時間拖垮。這是鳳對此事的認識,從此她總是勸別人不要貿然懷孩子。
最令鳳感到不解的是,阿蔡除了給她留下一棟房子,別無所有。他根本沒有把月亮海的度假村留給她們娘倆。
哎喲老爹接到律師的文書時,正在聽收音機,文書的內容是可兒念給他聽的,可兒告訴他,有一個叫阿蔡的臺灣老人,就是那個給他捐過款的回鄉老人,把月亮海風景區度假村的一半股份捐給了他。
縣長說:“鳳,我大伯的一半股份要給那個哎喲老爹,必須得執行。”
鳳問:“他給你啥好處?”
縣長得意洋洋的說:“他把度假村的股份也給了我老婆一點。”
鳳徹底懵了,為啥把度假村的股份全送給這些不相關的人呢?給她們孤兒寡母卻一點都不留呢?“我大爺他這是為啥呢?”鳳也許不明白,他大爺最終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保證這個孩子永遠是他的孩子。
縣長跟鳳沒有說幾句話,就急急忙忙地走了,自從他老婆成了度假村股東之後,縣長已經能夠唯他老婆的馬首是瞻了。
可兒問老爹,這下咋辦呢?
老爹決定去度假村居住,離開這個養老院。月亮海度假村離之南縣有好幾百里,幸好高速公路已經修好,來去方便。
老爹望著可兒手裡鋒利的小刀,對可兒說:“阿蔡救了你。”
可兒好像聽出了一點話音,問道:“老爹,你是不是知道我內心所想。”老爹沒有回答可兒,他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窗外的景色一片朦朧,原來早已是雨霧綿綿,舊的新的所有景色,都被籠罩在視線之外。
月亮海度假村的總經理接待了老爹,他介紹自己說:“我是臺灣人,叫林之鶴,跟阿蔡老伯是一個縣裡的老鄉。”
老爹微微一笑,算是跟他打了招呼。可兒扶著老爹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坐了下來,轉頭問林之鶴:“林總,我們的住處安排沒有呢?”
“安排好了,你們放心。”林之鶴笑道,“律師的文書你們都看了沒有呢?那裡面關於經營權的問題。”阿蔡把股份的一半給了哎喲老爹,剩下的一半又分作兩份,分別給了林之鶴和縣長老婆。但是除了林之鶴,縣長老婆和哎喲老爹只有分紅權。林之鶴擔心他們沒有把情況瞭解清楚,跑到這裡來干涉自己經營。
可兒替老爹回答了他:“林總,老爹早就知道了,他不會干涉你經營度假村的,你放心管理,並且,你給我們的住處,你按照標準收費,年底一併在老爹應得的收益中扣除。”林之鶴聽了這話,非常高興,馬上要工作人員領老爹入住。
度假村在月亮海邊,月亮海在大周山北麓,是之北縣的地盤了。北麓的氣候更加涼爽,在夏天是一個好的度假地,更為可貴的是,之北縣基本上還處在原始風貌之中,沒有被工業侵擾,這裡生活著十幾萬遊牧民族子弟,跟大地融為一體,生態環境保護得非常的好,跟之南縣相比,簡直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獄裡。
晚上,可兒剛入睡,就被哎喲老爹的一陣咳嗽驚醒了,她側頭望去,只見老爹床邊的椅子上,好像坐著一個人,因為光線太暗淡,她又不確定到底是老爹的衣服還是真的有個人。透過窗簾布映射進來的一點點微弱的路燈光,讓整個屋子籠罩在一片陰森的氣氛之中。雖然可兒的床和老爹的床並排而放,但是他仍然覺得這個陌生的地方,沒有太多的安全感。可兒動了動身體,讓自己徹底清醒過來,她準備開燈看個究竟。她伸手按了一下開關,可是燈竟然沒有亮,難道停電了?突然,可兒聽見老爹的鼾聲停住了,開始說話了。
“阿蔡,你是哪年離開大陸的?”
椅子上的影子回答:“阿伯,我是民國三十七年去的,那年,國民政府潰敗時到處抓夫,我們村子一共抓了九個。阿伯,這些年你是怎麼活下來的呢?你是不是在那年就跑到森林去了呢?”
“阿蔡,我好像已經告訴過你,我不能確定我就是你所說的那位童伯伯,雖然你給我捐了好幾次錢,謝謝你對我的這份感情,但是我對你所說的童伯伯毫無印象。我只記得我是被人從森林裡抓回來的,我回到人間的時候,據政府說是第二個春天到來的時候。”
“是的,這我知道,我是民國七十七年回來的,那時你還沒有從森林裡出來,大概是我回鄉之後的第五年吧——我也記不清楚具體時間了——你在森林裡被發現的新聞就滿天飛了。我一聽說你的故事,就斷定你是我的阿伯,於是到養老院去拜訪了你,但是去了之後,說真的,我又不敢確定你到底是誰了,半個多世紀了,人的相貌該發生多大的變化啊!更何況,你根本記不起以前的歲月了,所以我也沒有辦法單方面肯定你的身份。阿伯,不管你記不記得過去,或者說不管我記不記得過去,我們都把彼此當成那個曾經相識的人,難道這有很大的觀念阻力嗎?我覺得這對於我們之間,根本沒有壞處。我們能夠在一起聊聊天,回憶過去美好的時光,這不是一種打發老年寂寞的好辦法麼?”
“好是好,但我已經忘了過去,你說的那些內容我絲毫沒有記憶,我總不能為了敷衍你而不住地點頭吧,假裝沉浸在對過去的回憶之中吧。”
“阿伯,這麼做又有什麼不可呢?那些否定過去或者肯定過去的人,哪個不是覺得自己對過去特別熟悉呢?他們以為自己就是過去的代言人,覺得自己的一舉一動,就是過去的影子。他們慚愧過嗎?反省過嗎?他們根本沒有這麼做,阿伯,你為什麼要謙虛呢?雖然你不記得過去的事兒了,但是談起過去,你比他們謹慎多了,你只談你記得起的地方,對於不知道的地方,你絲毫不會亂說一句的,更不會給那些過去貼上亂七八糟的標籤,什麼反動啊,革命啊,保守啊,進步啊。”
“阿蔡啊,你老成了妖精了,不,你已經是個鬼精了,你現在已經死了,十足是個鬼了。”老爹說這話時,可兒聽得一清二楚,她頓時渾身發抖,把身子死死地用被子蒙住,躲在被子裡面不敢出聲,雙手把耳朵捂得緊緊的,她再也沒有聽見老爹說話的內容了。老爹根本沒有注意到可兒,不知道她已經醒了。老爹繼續跟阿蔡聊天:“那些光榮、正確、偉大,我是不會貿然地說出來的,我怕上帝笑話我的無知。人類的可悲就在於喜歡粉飾自己,之後又拼命作踐自己。”
可兒躲在被子裡面,在恐懼之中度過了漫漫長夜,直到模模糊糊睡去。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大天亮了,老爹不在,肯定是去散步了,不行,我要去陪他,現在的老爹走路不是太穩當了,沒有人陪著不放心了。可兒麻利地起床洗漱,正準備出門,老爹回來了,他笑著對可兒說:“這地方真好,阿蔡真有眼光。還有那個林總人也很好,阿蔡選人也特別有眼力。”
可兒望著老爹,冒出了一句:“老爹,你昨晚跟阿蔡老伯在說話?他的魂魄是不是來了?我害怕得要命,不敢出半點聲。”
老爹微微一笑,回了可兒一句:“怕是你夢見阿蔡了吧,你別把這事載到我頭上,我昨晚睡得好香,夢都沒有做。”
可兒發誓沒有說假話,還說老爹騙她,要老爹回憶昨晚跟阿蔡鬼魂說話的事。老爹拗不過她,只得說:“也許是吧,也許我真的夢見了阿蔡,也許阿蔡真的來了,反正我老糊塗了,我怎麼記得我在夢中的事情呢,可兒,我連清醒時做的事情都喜歡忘記。”可兒聽了不僅沒有打消心中害怕的疑慮,反而更不安起來了。她望著老爹急著說:“老爹,你說個准,別讓人家害怕。”
“如果你能確定阿蔡的鬼魂是否來過,你就不會害怕麼?可兒,他的來或者不來,或者你是否能確定他到底來不來,這都不是你是否害怕的原因。你害怕的原因,是因為你蒙上了被子。”
“你怎麼知道我蒙上被子,你看見我了?那你剛才為啥說你睡得很香呢?你這不是說假話麼?”
“是啊,我怎麼知道你蒙上被子了呢?”老爹嘀咕道,“對!我不是有先知先覺麼?我不是知道所有不知道的事情麼?”
“算了算了,老爹,別糾纏這事兒了,你快告訴我,為啥蒙上被子是我害怕的原因呢?”
“可兒,今後睡覺害怕時,就掀開被子,保管有用。”
可兒記住了,於是等著掀開被子的那一晚。
林之鶴來看老爹,順便感謝可兒照顧老爹,可兒說:“我照顧老爹是政府委派的,有工資的,不用感謝。”林之鶴跟老爹聊了一會天,感歎現在生意難做,這個度假村雖然是月亮海邊最好的度假村,也不缺遊客,但是稅費太重,政府部門在這裡消費後,欠帳太多。老爹似乎對林之鶴說的這些話不太感興趣,只是一個勁地讚美這裡的環境氣候,特別是夏天,涼爽宜人。林之鶴告訴老爹,這地方冬天雖然冷,但是遊客也不少,因為可以來月亮海溜冰,來大周山北麓滑雪。
老爹不經意地冒了一句——“你試試跟省裡溝通下,省裡不是有台商協會麼?”
林之鶴略有所思地走了,他是阿蔡的老鄉,但是他卻不是一個名符其實的台商,他是被臺灣政府通緝的人,他跑到了大陸,聯絡上了阿蔡,阿蔡以前就認識他,因為他曾經是阿蔡的准女婿,只是因為阿蔡的兒女去世,才斷了這樁姻緣。他幫阿蔡老伯經營這個度假村,那是再也合適不過了。他是在作為一個軍人的時候,逃離臺灣的,那天他在海邊的哨所站崗,他望著碧波蕩漾的大海,望著隱約可見的大陸,他扔下槍,跳進了大海。
他本打算追隨女朋友而去,但是他水性太好,海浪把他送到了大陸。上岸後,他開始了各種營生,只可惜命運多舛,十幾年過去了,他仍然沒有發達,先後結過幾次婚,都以離婚告終。
後來,可兒曾問林之鶴:“為啥你幾個妻子都離你而去?難道你非常不好相處嗎?”可兒問他這話的時候,已經是他老婆了,可兒在度假村住了兩年之後,就變成了林之鶴的老婆。林之鶴告訴可兒,那些女人想做他老婆,看上的是他臺胞身份,以為他是個大款,哪裡知道他是個泅水過來的窮漢子!
可兒害怕一個人睡,連續好幾天都賴在老爹的床上,老爹說:“孩子,我這麼老,你這麼小,別睡在一起,好麼?”可兒不管他說什麼,就是不聽,直到一天晚上,老爹突然漂浮在她的頭頂上空,她才知道老爹原來不是凡間的老人,他才知道賴在神仙的床上,是要接受心理考驗的。
他承認了這個現實之後,問過老爹一句話——你知道自己會漂浮麼?
老爹想了想,自言自語道,以前好像也有人這麼問過我,我哪裡會漂浮呢?你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我漂浮了,就信以為真,還問我哪來這樣的本事。
可兒告訴他:“你是真的會漂浮。”老爹於是問可兒,他漂浮的姿勢是否可愛,是否跟天上的精靈一個樣子,完後他又自歎道:“我哪裡比得上精靈呢?我這不是自欺欺人麼?”
不過老爹對可兒表了態,一定要讓自己漂浮的姿態美起來,要把漂浮變成飄舞。“我已經好久沒有舞動了,我在夢中的時候,都舞動不好了,我的靈魂扭曲了我舞動的本意,我開始曲意奉承現實的身體,我已經在大夢之後失去了舞動的本領,我一定要把它找回來,我要舞給你看。”
老爹在時空淪喪之後,經常跟可兒討論舞姿的問題。一天,可兒有事出門了,老爹獨自在度假村裡踱步,一個工作人員路過身邊,他叫住她問道:“到底是在空中飄舞美,還是在地上跳舞美?”
沒想到那個工作人員回答道:“老爹,我是香梅,我都告訴你好多遍了,你在空中的舞姿不美,你倔強地把左手向天空伸去,好像指向另一個世界,你為什麼不把雙手舉起來,表示對美的臣服呢?”
“香梅?”老爹驚訝道,“你說你是香梅,你以為我曾經認識一個叫香梅的人嗎?或者,我的生命中,真的有一個熟人叫香梅嗎?”
香梅看他表示驚訝,就走開了,老爹頓了頓腳步,沒有跟上去,他不解地自言自語:“難道獲得美需要舉手投降?美是獨裁者嗎?”
老爹在道路上徘徊著,思考著,開始了對美的探索,他想了好半天還是一無所獲。那個工作人員又回來了,她拿著一疊文檔,行色匆匆地走著,老爹大聲地喊住她,跟她說:“香梅,你倒告訴我,我對美的態度不夠友好嗎?我在空中舞動不是為了討好它嗎?”
那個工作人員驚訝地問道:“哪個是香梅呀?老爹,你怕認錯人了,再說,我們這度假村,並沒有一個叫香梅的人呢!”
“哦,哦,我老糊塗了,我亂喊的,你別介意。”
工作人員突然不承認自己是香梅,難道剛才是香梅附了她的體?
“老爹,我回來了。”可兒一下車就喊老爹,她看老爹傻傻地站在道路上,就把他領回了宿舍。
老爹有點問題了,可兒心想,不能離開老爹了,她在說這話之後,老爹加速了老化,有時候白天開始自言自語了。
一次,他竟然把可兒當成了阿蔡,對著可兒說:“阿蔡,我恐怕等不到你孩子長到十八歲了,我把你給我的股份委託給機構,等你孩子十八歲之後,再轉到他名下來。”
可兒知道老爹是牽掛阿蔡的囑託,於是喚醒老爹,告訴他:“林之鶴早就接受了阿蔡伯的另一份委託,萬一你去世,他會處理的,你不用擔心。”
老爹跟可兒說:“今天晚上,你陪我去月亮海邊散步,我好久沒有跟月亮說話了。”可兒從包裡面拿出了一張折疊好了的紙條,上面寫著三個字“大限之日看”。她對老爹說:“這是縣長老婆送給我的,她說,縣長已經得了絕症,等到了他死時的那天,要老爹你打開這張紙條,裡面有對你說的話。”
“我怎麼知道他哪天歸天呢?”
“她會告訴我的,我會提醒你的,你拿著紙條別丟了。”
老爹覺得阿蔡這人真是麻煩,成天給人生佈局,跟大腦作對,他能幹出啥樣來呢?就算兒子認他這個爹,也不過是每年在墳頭給他磕幾個頭的事情,何必動這麼大的干戈呢?更可況,這兒子本來就是縣長的。縣長的老婆也是,為了答應阿蔡的要求——把縣長死死捆住,不讓他跟鳳來往——竟然以那四分之一的股份作為交換。這樣的女人,除了錢,心中就沒有別的東西了,比鳳都不如,鳳雖然沒有得到老爹的股份,現在還是含辛茹苦地撫養那個孩子。
月亮海的夜景非常的美,美得都不真實了,整個海的四周都是灰暗的,但是頭頂天空卻投射下一絲絲霞光,把整個海面映照得如仙境一般。一會兒,霞光消失了,星星開始探出頭來,今晚的月亮卻遲遲不肯露面,哦,對了,今晚是下弦月,不到下半夜,月亮不會露面。可兒扶著老爹問道:“等滿月的日子,我們再出來看吧,今晚月亮出來太遲了。”
老爹指著海面,可兒順著方向看去,在無邊無際的遠方水面上,一個星光一樣的亮點升起來了,慢慢地,它開始變得越來越大。月亮!真是的,今晚怎麼會有月亮呢?今晚的月亮要下半夜才肯出來的。可兒驚訝這奇觀,她忍不住拉了拉老爹,提示他是不是出現了幻覺。老爹不做聲,對著那月光吟唱道:“親愛的可兒,我終會離去,做一次真正的飄舞,去那灑滿月光的故鄉,無心無意地流浪。”
可兒被老爹的吟唱迷住,她禁不住輕輕地和了起來:“親愛的老爹,我會伴著你,徒步滄海桑田,去那充滿童謠的故鄉,自由自在地老去。”
月亮漸漸地靠近了可兒和老爹,原來是一艘遊船的探照燈,老爹大罵一句“萬惡的探照燈”,轉身離去。可兒趕忙扶著他,一同回到宿舍。
“可惡的探照燈,”老爹進了宿舍還在罵道,“它奪走了我的夜晚。”
可兒扶老爹上了床,安慰他道:“老爹乖,我們明天去找管理局問道理,為啥夜晚還遊海。”
…………
船停了岸,阿蔡第一個跳了下來,那是在民國三十七年,他望著這個陌生的島嶼,心想,要多長時間才能回去呢?
阿蔡是被抓走的,他藏在童先生的床底下,童先生在門口大罵這批軍人。為首的軍官對著童先生說:“就是閻王老子,今天都不行,你個老不死的破參議員,有什麼資格破壞兵役。”阿蔡是童先生的養子,當初童先生回到家鄉,看見阿蔡在加上乞討,於是心生憐憫,把阿蔡領回家裡,收留了他。阿蔡早就死了爹娘,自從進了童先生的家,就有了一個穩定的依靠,從此也把童先生當成再生的父母,好好服侍,供童先生使喚。
“阿伯,你等我回來,我回來養你的老。”年輕的阿蔡被一幫軍人綁著,走了。
部隊一路風雨兼程,根本沒有打什麼仗,急衝衝到了海邊,就上了船,向茫茫的大海駛去。
阿蔡一輩子都記得一句話——“別被憋給憋死了”,那是他阿伯告訴他的,他阿伯既是他的阿伯,又是他的啟蒙老師,自從他進了阿伯的家,阿伯就開始教他學文化,阿伯的學問,他阿蔡根本摸不著北,太深了。他在孤島上經常聽人說起阿伯的名字,那些人也都是大學問家、大政治家。
阿蔡在死後的很多年,都回憶這句經典的話——“別被憋給憋死了”。他幾次托夢告訴老爹——“幸好,我不是被憋死的,我一輩子都不會把憋當做憋。”
老爹卻不以為然——他對過去的事情總是這樣,不是推脫說記不起了,就是不承認說過做過什麼。阿蔡給他托夢的時候,他總是要問:“你覺得我一定說過這句話嗎?你能證明我對憋死最在意嗎?”
每到這個時候,阿蔡就不再和他探討下去,他知道這會讓他無休無止,他果斷地轉移話題,反問老爹:“我走後的這幾十年,你都在幹什麼呢?你是大學問家,總應該給這個世界留點什麼吧。”
老爹表示驚訝,他不明白阿蔡說的話,他更不知道以前的事情,從森林出來之後,他的記憶就斷送在那“哎喲”一聲上。
阿蔡掏出一本發黃的小冊子,打開來指給老爹看,“這是你給我編的錦囊妙計,我一個也沒用上。”
老爹更是露出一臉疑惑,他反問道:“阿蔡,你真把我當成了童先生?真把我當成你的阿伯了?”
阿蔡沒有理會老爹,接著說:“你說,如果遇到了危險,就找個偉大的理由消滅它。你還說,如果自己中意的姑娘愛上了長官,一定把她從長官手里弄到自己手裡,這對自己有好處。這兩條,我都表示過懷疑,雖然這輩子大大小小的危險在我身邊出現過不少,但是在我還沒有找出偉大理由的時候,危險就已經過去了;中意的姑娘倒是被我弄到手了,可是長官上吊自殺了,我也因此被撤職了,我沒有覺得這兩條對我人生有多大的幫助。”
老爹望著發黃的小冊子,不確定那裡面的話是不是自己說的,也許是吧,老爹心裡開始妥協了,我就是個無聊的人,為什麼不能胡言亂語一番呢,至於年輕人把他當成了生活的秘笈,我能怎麼樣呢?
“我說過這兩句話嗎?”
“阿伯,你說過,我拿人格擔保。裡面還有好多話,都是你說的,比如這句,我都覺得好笑。你說,如果發現老婆偷情了,就假裝不知道,放她一馬。”
老爹聽了也笑了,他接過話說了起來:“所以你看,任何一個人都可能胡言亂語,我不是很偉大嗎?至少在你心裡,對不對?你都把我的話語記錄了下來,當成了行動的指南。請你記住,偉大的人更有可能胡言亂語,因為他們不用為自己的語言負責,他們的奇談怪論主要是為了吸引別人,只要有人相信,就是目的, 至於相信之後會發生什麼結果,那跟說話的人有什麼關係呢。阿蔡,人是最容易被控制的動物,甚至可以說,一部分人天生就是用來被作賤的,他們盲目而又極端,容易被洗腦,容易受別人蠱惑,他們甚至可以用生命去捍衛他們認可的邪說,即使這邪說在正常人看來是多麼的好笑。”
可兒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祈禱,最近他跟林之鶴去了幾趟教堂,開始信神了。“孩子,來我身邊,告訴你神的故事。”
“老爹,你信神麼?”
“不,我只不過剛好是認識神的人。”
“你本來就不是凡間的,認識神也是理所應當的。”
“錯了,孩子,我是匹夫一名,我在森林裡偷生,不知道人世艱辛。神是懶人的好幫手,我聽神是這麼說的,他說,‘人類啊,你們再愚昧,我也不會嘲笑你們,你們再聰明,我也不會驚慌,你們逃不過我的手掌心,你們歸順我也罷,不歸順我也罷,我都在你們的瞳孔裡發光,你們中很多人打著我的旗號,招搖撞騙,甚至把自己變成我,這是你們人類的悲哀,跟我無關,我等著你們到來的那一天,我會親自為你們準備好末日的審判’。你看神說得多麼清楚,他已經開始撇開責任了,神不是把所有錯誤都包攬起來的超人。”
“你是無神論吧,不然你不會這麼隨便說的,你對神好像不怎麼待見?”
“不,孩子,你不要簡單地把人的思想歸於無神論和有神論,很多有神論者對神都是大逆不道的,很多無神論者剛好跟神是好朋友。你不要簡單地思考問題,這樣告訴你吧,雖然我無法體會神的內心,就我對神的理解,我還是勉強能給神下個定義。神是什麼?是愛你所不想愛不敢愛的,是完全忘記你所認為不應該忘記的。如果有神論者能夠活得足夠長,他們會發現,所有宗教最終會融為一體,所有無神論者都會和有神論者結為死黨。如果我們因宗教產生仇恨,那不是宗教的問題,那是信仰者的悲哀。神只不過是人類善良願望的寄託,人類借神之口來表達願望,然後用這個願望作為行動指南來構建社會。但是不幸的是,很多人在借神之口表達願望的時候,總是把自己的價值觀無限放大,把神的價值觀無限縮小,導致各種不合時宜的思想出現。孩子,你要相信,你所相信的,只不過是你願意相信的,僅此而已,毫無它意。”
老爹漫步走向月亮海管理局,他要去問問,為什麼一艘遊輪可以這麼肆無忌憚地粉碎他的想像。他跟月亮的對話被無情地終止,這是遊輪犯下的罪惡,起碼,它應該賠禮道歉。
船長本著息事寧人的目的,友善地接待了老爹,他笑著說:“老爹,以後我把探照燈弄成一個五角星,免得被你誤會成月亮。”
“你能不能不開燈,反正海面沒有別的船,反正你們領著遊客看的是岸上的夜景。”
船長沒有再理會老爹的建議,他鞠了一躬,就去上班了,所有人對老爹都極為尊敬,因為他是世界第一高夀老人,還因為他是度假村最大的股東。
船長在船上想著老爹的話,覺得老爹說得有理,為什麼要開燈呢?把岸上的景觀燈弄亮一些不就行了麼?
不同的兩個人,為著開不開燈的問題,朝著各自的方向理解,距離越來越遠了。老爹在發覺海岸上的景觀燈亮如白晝之後,後悔不已。一般人怎麼會知道老爹的話語呢?一般人的眼睛是黑色的,沒有光線,就看不清方向,老爹的眼睛是純白的,有了光線,反而會看不清方向。
午飯的時候,可兒告訴老爹,要他不要亂跑了, 小心摔倒在什麼地方爬不起來了,老爹微微一笑,算是對她的告誡報以感謝。
可兒剛吃完飯,手機響了起來,原來是縣長老婆發來的短信,告訴他縣長已死。可兒連“節哀順變”的話都沒有回一句,就拉著老爹往宿舍裡走,去看那張封面寫著“大限之日看”的紙條。那紙條裡寫了些什麼東西呢?是關於縣長的秘密,還是阿蔡的秘密,或者是縣長老婆跟阿蔡的秘密?並且她為什麼一定要讓老爹在縣長死去之時看這些東西呢?這對老爹有什麼作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