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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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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泽克:我们必须停止放任俄罗斯定义乌克兰危机的条款了

王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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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必须坚持自己珍视的东西的普世性,这意味着它必须摆脱对自己区别对待的人民,特别是巴勒斯坦人民的双标。

我们必须停止放任俄罗斯定义乌克兰危机的条款了




斯拉沃热·齐泽克/文

王立秋/译



Slavoj Zizek, “We must stop letting Russia define the terms of the Ukraine crisis”, The Guardian, May 23, 2022, https://www.theguardian.com/commentisfree/2022/may/23/we-must-stop-letting-russia-define-the-terms-of-the-ukraine-crisis。译文仅供学术交流,请勿作其它用途。

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Zizek, 1949- ),著名斯洛文尼亚哲学家、文化批评家,我们时代最出众的思想家之一。

王立秋,云南弥勒人,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哈尔滨工程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讲师。

 

像“美国和乌克兰分享情报越线了吗?”那样的问题忘记了这个事实:越线的,是入侵乌克兰的俄罗斯。


近几周来,西方公众沉迷于“普京在想什么?”这个问题。西方评论家想知道:他周围的人跟他说真话了吗?他是病了还是疯了?我们会不会把他逼急了,让他觉得只有把冲突升级为全面战争才能保住自己的面子?

我们应该停止对“红线”的执着,不要再去没完没了地追求支持乌克兰和避免全面战争之间的“正确”平衡。“红线”不是一个客观事实:普京本人一直在重新划这条线,而我们对俄罗斯活动的反应,也在帮助他重新定义他的底线。像“美国和乌克兰分享情报越线了吗?”那样的问题使我们忘记了这个基本的事实:越线的是入侵乌克兰的俄罗斯。所以,我们不应该把自己看作一个只会对普京这个不可理解的邪恶天才做出反应的群体。相反,我们应该把目光转回自身:在这件事情上,我们——“自由的西方”——想要什么?

我们必须像分析俄罗斯的立场一样冷酷地分析我们对乌克兰的支持的模糊。我们应该超越今天欧洲自由主义根子上的双标。记住,在西方自由主义传统中,人们经常从劳动人民的权利的角度,来为殖民正名。伟大的启蒙哲学家和人权的拥护者约翰·洛克就曾用一种奇怪的,听起来左翼的反对过度私有财产的论证,来证明白人定居者夺取美国原住民土地的合法性。他的前提是,个体只应占有不多于他能有效使用的土地,他不能占有他不能使用(因此最终会租给别人使用)的大片土地。在他看来,在北美,原住民把大片土地主要用来打猎,想把土地用于密集农业的白人定居者有权为造福人类而夺取之。

在正在进行的乌克兰危机中,双方都把自己的行为呈现为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西方不得不帮助乌克兰,使之保持自由和独立;俄罗斯被迫搞军事侵略以自保。最近的例子是,俄罗斯外交部称,如果芬兰加入北约,俄罗斯将“被迫采取报复措施”。不,它不会“被迫”,就像俄罗斯也不是“被迫”进攻乌克兰那样。只有在你接受支撑俄罗斯政治的那一整套意识形态和地缘政治假设的情况下,你才会觉得这个决定是“被迫的”。

必须不设任何禁区地仔细分析这些假设。我们经常听说,我们应该划一条线,严格区分普京的政治和伟大的俄罗斯,但这条界线比它看起来更多孔。我们应该坚决决绝这样的想法,即在多年耐心地通过谈判来解决乌克兰危机后,俄罗斯终于被迫攻击乌克兰了——你绝不可能被迫攻击和消灭一整个国家。俄罗斯侵略乌克兰行为的根源更深刻得多;我愿意把这些根子上的原因称作形而上学的。

俄罗斯寡头之父阿纳托利·丘拜斯(他在1992年策划了俄罗斯的迅速私有化)在2004年的时候说:“过去三个月我重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部作品。我只感到一种对人的生理性的厌恶。他肯定是天才,但他关于俄罗斯人的想法——他认为俄罗斯人是一群特别的、神圣的人——他对苦难的崇拜和他所代表的错误选择让我想把他撕碎。”虽然我厌恶丘拜斯的政治,但我认为,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是对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提供了对欧洲与俄罗斯之间的对立的“最深刻的”表达:个人主义vs.集体精神,物质主义的享乐主义vs.牺牲精神。(译注:顺带推荐一篇相关的,马修·奥莫莱斯基[Matthew Omolesky]的《刽子手的盟友:普希金、布罗茨基和俄罗斯沙文主义的深刻根源》[The Ally of Executioners: Pushkin, Brodsky, and the Deep Roots of Russian Chauvinism],Spectator, May 13, 2022, https://spectator.org/the-ally-of-executioners-alexander-pushkin-joseph-brodsky-and-the-deep-roots-of-russian-chauvinism/。)

现在,俄罗斯把它的入侵呈现为去殖民化、反西方全球化斗争的新阶段。在本月早些时候发布的一个文本中,俄罗斯前总统、俄罗斯联邦安全会议副主席德米特里·梅德韦杰夫写道:“世界在等以美国为中心的世界观念崩溃,基于实用标准的新国际联盟出现。”(当然,“实用标准”意味着无视普世人权。)

所以,我们也应该划出红线,但同时也要明确我们对发展中国家的团结。梅德韦杰夫预言,因为乌克兰战争,“在一些国家,粮食危机会导致饥荒”——言辞中的冷嘲热讽令人叹为观止。仅2022年5月一个月,就有大约两千五百万吨粮食在敖德萨的船上或谷仓里慢慢腐烂,因为俄罗斯海军封锁了港口。《新闻周刊》报道:“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WFP)警告除非乌克兰南部因为战争而关闭的港口重新开放,否则数百万人‘即将挨饿’”。现在,欧洲承诺通过铁路和卡车帮助乌克兰运输粮食,但这显然还不够。我们还需要更进一步:明确要求俄罗斯为粮食出口开放被它封锁的港口,并向这些港口派遣保护性军舰。这与乌克兰无关,这关乎非洲和亚洲数亿人的饥饿。这就是应该划出的红线。

最近,俄罗斯外长谢尔盖·拉夫罗夫说:“想象一下,如果[乌克兰战争]发生在非洲或中东。想象一下,如果不是乌克兰而是巴勒斯坦。想象一下,如果不是俄罗斯而是美国”。果不其然,拿乌克兰冲突来和巴勒斯坦人的苦难比较“冒犯了很多以色列人,他们相信二者没有相似之处”,《新闻周刊》指出。“比如说,许多人指出,乌克兰是一个主权民主国家,但他们不认为巴勒斯坦是一个国家。”当然,巴勒斯坦不是一个国家因为以色列否认它是一个国家的权利——正如俄罗斯否认乌克兰是一个主权国家的权利。虽然我觉得拉夫罗夫的评论令人作呕,但他有时巧妙地操纵了真相。

的确,自由主义的西方是虚伪的,它非常有选择地应用它的高标准。但虚伪意味着你违反了你声明的标准,这样,你就得接受内部的批评——在我们批评自由主义的西方的时候,我们使用的是西方自己的标准。俄罗斯提供的是一个没有虚伪的世界——因为它没有全球伦理标准,它实用地“尊重”差异。在阿富汗,我们已经清楚地看到这意味着什么。塔利班在掌权后立刻和大国做了一笔交易。大国接受新的阿富汗,而阿富汗则假装看不见大国做的某些事。这就是俄罗斯提倡的新全球化的缩影。保卫我们自由主义传统中值得抢救的东西的唯一方式,是冷酷地坚持它的普世性。一旦我们搞双标,我们就堕落得和俄罗斯一样“实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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