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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ers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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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旅程的一周年

Anders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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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旅程的一周年,標志記憶是我和成百上千的香港人,夾雜在緩緩車流中,從赤鱲角機場徒步走到青馬大橋,加上白天從東湧往機場來回小跑,總路程將近30公裏,走超過三個小時。

這不是我走過耗時最長的路。兩年前背著相機腳架和無人機,爬過一座被汶川大地震震塌過的山,接近四個小時,只靠一包旺仔QQ糖和一瓶水。

而這次有近百輛義務接載的私家車留下的水糧,供我和那幫互相倚靠的年輕人,在高速公路上留下了一條赤紅如血的細流。

沒有其他可以比這更能直接了當地讓別人看到,他們其實是香港的命脈。

像昨晚那樣,這兩個多月來有很多:回到家時天漸泛白。門一開,貓驚醒,從沙發上跳下,倒在地板上,翻轉,伸一個用力過度的懶腰,嘴角咧到瞳孔,然後歡快的呼嚕聲從每一根毛尖端發出來。我帶著疲倦,也躺在涼爽瓷磚上,頭輕輕枕著她肚子,隨她呼吸而吞吐,直到她迅速嫌棄厭煩,起身離開,我才整理洗漱。

我有點虧欠她,不是因為我無法陪她更多——她並不需要;是我總忘了她是一只短鼻貓,她應該受不了我身上的汗臭、胡椒、催淚劑的味道。

最近幾天,台風禮貌來襲,入眠前有雨淅淅瀝瀝,我從窗口望著生動起來的路燈,感覺這一份恬靜是假的。

其實未必是假的,只是困在局部而已。我醒來後,不會選擇它。我一年前來的時候,也沒想過是要尋覓這偏於一隅的安靜。

實際上,這些安靜早已變得不那麼單純而美好。例如當我所在的深宵巴士跑過銅鑼灣海傍時,一車盒子的沈默讓窗外的萬家燈火看起來像一張泡過熱水的貼紙,像隨手就能抹掉,讓黑暗劈頭蓋臉;例如直播火光的電視機,就算被禁聲了,依然會搜刮一顆心臟,我必須要迅速扒出一本書,四五個小時靠油墨味自我鎮靜。

我這段日子是這麽過的。有時作為記者,天然的激奮震蕩全身,幸而能收容克制在一台方正的相機中;只是也有時,圍困在屋,難纏的悲哀蔓延開來。這沒辦法,它淹沒我。

這一年,我其實有更多的憂慮。父母吵來吵去,終於賣掉了經營了幾十年的小餐館。兩個大齒輪因此皆大歡喜地降了速,但拉扯著生命感受的鏈條卻不再如以往那般輕盈。於是那些重量必不可少地攤在了我這個獨生兒子的身上。我希望他們健康:我爸不再頻繁酗酒,每天到矗立著靈塔的江邊遊泳,手腕和背脊的疼痛消減一些。至於我媽,她今年熬過了兩場小手術,在病床上曾痛得恨不得敲碎床頭的呼叫按鈕,事後得知的我,兩次身在異國;我希望他們快樂:我爸跟老朋友小酌敘舊,我媽跳起廣場舞。這樣看來,嚴格地說,我是希望他們能夠自己健康,自己快樂——恐怕是史上最不體貼的願望,我對其有愧疚,但沒有答案。

同時,我能看見自己變老了——每一個字都是字面意思。本來黝黑的皮膚,在那些亂紋之下,幹枯了好些。我眼睛的疲態,讓各種情緒都少了幾分真誠。還有我摸起來一點安全感都沒有的頭發,被我越剪越短。有一天我過馬路看到一個中年男人的地中海被風一吹,翻飛了起來,那叫人尷尬的活潑,讓我只想要一手撕掉他整個頭皮。

除此之外,我沒有任何陳腔濫調的長籲短嘆。將近而立,我還能侃侃人生中新篇章的一周年,何其蓬勃。

不過,這一圈年輪走得太快了。照理說,年少時的揮霍才應該會讓時間無聲息地逃走,長大之後,就算是虛度光陰,都應該有著民謠和詩歌裏搖搖曳曳的豐滿質感才對。不過,這兩個月我漸漸領悟,可能是因為一度肆意增長的“無感”吧。隨便、無所謂、不在乎、沒關係、都一樣⋯⋯出於怯懦也好,懶惰也好,單純不願意也好,年輕那些纖細又多端的感受力都被削薄了。那些血脈僨張的滾燙涼涼了,便也冷縮了時間。

所以我感謝這兩個月,它讓我發覺到一些藏匿在無聲處的澎湃。

好了,終於還是到了無可避免討論香港的時候了,但任何意見的爭吵,我都已筋疲力盡,因為所有自我建築,都有生理上的不可抗衡性。因此,剩下所唯一願意講述的,我就只有感情。

但談感情合理嗎?可是為什麽不合理?8月13日發生了香港機場那件極具爭議性的事情之後,一切都變得不可理喻了。犯錯與否,有戒尺來量度;但原諒與否,從來不講道理:愛則寬恕。琳瑯風雨後,大家用千百顏色圈點了香港島,用萬粒星光照亮了獅子山。這是愛,它跌宕在火舌裏,在碎磚裏,在相交拳腳中,在汙言穢語中,沒有消失殆盡。它竭力保證這一場被述為”玉石俱焚“的運動,初始的正當性不被無序的表達消散。

問題只是,愛與恨極端地開始了二元對立。無差別的憎恨,扣帽子的憎恨,去人性化的憎恨,“禍必及妻兒”的憎恨,充滿了壓迫性和末日感,抹殺了多元語境,模糊了具體血肉。一夜之間,曾是同舟時,一起榮肩的責任和使命,說棄就棄。

所以說,如果講道理講了兩個多月依然失敗的話,不如先放下那些鞏固城墻的資訊和認知,單純一問,那幫你天天咒罵的人——無論來自哪一陣營吧,他們在自己的生命中,到底曾觸發過什麽樣的感情?

我有答案,我想,在錄音中哽咽的「傀儡」也有。

我本不甘心用這件事來結束我這一年的總結文章。但當我一夜無眠後,在早上七點看向窗外,看到這座剛上鏈條假裝完好的城市,將在六個小時後再一次被拉停時,我覺得無所謂了。

我只想睡。

醒來後繼續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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