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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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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女一詞,肯定才華,落腳仍是女人。女人這一性別就已墮入二流,甭管你的詩詞寫得多好。可是你還想怎樣呢?我們(男人,或父親)不是已經肯定你的(二流)才華了嗎?
本書簡體中文版封面


原作名: The burden of female talent the poet Li Qingzhao and her history in china
作者:(美)艾朗諾 Ronald Egan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3月

(本來想投稿「看見女性讀書日徵文」,寫完發現這本書並不是女人寫的,悲。)


先摘錄豆瓣網站上這本書的簡介吧:

本書是一部關於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研究专著。作者在古今浩繁的相關資料中爬梳抉擇,經過嚴密的分析論證,認為後人對李清照一代才女形象的認知和看待她的立場經歷了層累性的改變,幾乎所有關於李清照的慣常言論都是經過精心闡釋的產物,只有經過傳統這一棱鏡的折射後,李清照才為正統文化接受。後人為了強化她的傳統形象,在明代結集的李清照的作品中,甚至混雜了後起的擬偽之作。作者將數世紀以來外加於李清照的累贅層層剝離,以重構一個接近本來面貌的李清照形象,揭橥數世紀以來頗富趣味的李清照接受史。

我19年看的這本書,印象深刻的有兩處,翻查讀書筆記,發現這也是艾朗諾的主要觀點。


一,艾朗諾認為李清照并非只因思夫戀夫心中愁苦,才進行創作。易安殘句有云「詩情如夜鵲,三繞未能安」,可見她作詩是嚴肅鄭重的,有自己的抱負,還會特意落雪時出城尋作詩的靈感。這一點也可從《漁家傲》一詞看出: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謾,副詞,空、徒。易安感慨自己雖有詩才,但一介女流(天生路長日暮,永遠路長日暮),亦是徒然。

我不知道港台朋友學生時代怎樣接受易安詞,反正我們老師就講,「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還有「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這是李清照思念趙明誠所作。好像趙明誠總在遠行,李清照永懷思念。有沒有一種可能,就算趙明誠在身邊,李清照也會感覺寂寞,並將她的感受寫進詞裏呢?還有,艾朗諾考證,趙李夫婦分別的時候很少,好多詞都是在兩人相伴時寫的。這說明李清照像男詩人一樣創作了「代言體」詩詞,詞裏寫的是一位女子,不一定就是她。男文人常寫代言體詩歌,當自己是女人,摹寫女性心態。比如李白的《長干行》(「妾髪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在南宋,甚至李清照在世時,她的才華便已得到肯定。但是,女人寫詩,寫得比男人還好,這僭越之舉,實乃大不敬,於是男文人們將其才華限制在女性身份內。她怎能寫代言體詞呢?只能寫自傳體,寫自身經歷,她只能為丈夫悲傷愁苦!

摘錄艾朗諾幾段原文:

「顯然,女性作品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與男人的性別優勢有一定聯繫。在宋代,文化傳統使得寫作被認為是男人的特權,而當時更為普及的科舉制度加強了士大夫寫作的認同感。由於當時的男人主導文學領域,其中大多數又極有古典修養,因此當讀者十分稀罕地見到一首女性作品時,自然會對之別有期許。在極富文化底蘊的古代中國,人們往往覺得女子之文就創作水準而言屬二流作品,在辭藻、典故及文學感染力方面皆不及男子之作。女作家的表達必定是直白淺顯的,進一步說,她們只會用『自己的』口吻來寫。」

「人們如此對待女性作品的另一大因素無疑是閱讀過程中的偷窺心理。就女子詩文不宜外傳而言,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人們會以性別眼光窺探她所流露的情感。對少數流傳在外的女性作品而言,讀者會傾向於偷窺隱私般地閱讀它們,藉以觀察女作家最私密的時刻、情感,甚至是她的身體,並樂在其中,這種偷窺心理很自然地激起眾多讀者的好奇。如果取消了女性作品與她本人之間的關係,就無法滿足人們的偷窺欲,作品本身也會失色不少。」

「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假如一位女子也學會了代言體,這會讓男讀者們無所適從。人們能接受男詞人細緻地描摹虛構角色——如淑女、侍妾、陪客或者名妓,當然也包括諸多男性形象——但如果女詞人也這麼寫,就會被認為是虛偽做作、不合規矩。傳統社會中,女性的地位及權勢根本無法與男人相提並論,男人則要求她們學會敬畏與服從。若一名女子也有杜撰人物的本領,就會使男作家的類似做法顯得不足為奇,反過來更肯定了女子的才華,這與從屬的、恭敬的、忠貞的女性形象背道而馳,從而挑戰既定的社會禮教。與之相比,簡單地認定女人無從掩飾自己的表達要來得容易得多。」


二,趙明誠死後李清照再嫁,因明清時期道德水平越來越高,這一事實漸漸顯得不合適了。易安的詞實在好,要否定太難,也太可惜,那麼,不如美化她?明朝人還只非議李清照的再嫁,到了清代,粉絲們更是摩拳擦掌,論證李清照從未再婚,雖經歷北宋的滅亡,顛沛流離,但她一直是堅貞的趙氏寡婦,聖潔女神。并且顯然可見,她餘生都在思念趙明誠。

「這種在生前身後均受磨難的李清照形象,可以使我們想見對於柔弱淒苦女性形象(無論是真實還是虛幻)的迷戀,這種迷戀貫穿於塑造長期守節或殉死寡婦的形象中。」

(說到這裏,再推薦一本海外漢學著作,盧葦菁《矢志不渝:明清時期的貞女現象》。)


民國時,文人和知識分子繼承了晚清的李清照——一位對丈夫有深摯感情的女性,一位從未動過再嫁念頭的女性。許多學者,比如鄭振鐸,極力肯定李清照的詞乃「真情流露」。鄭先生慨嘆古代少有誠實的詩人,他們的作品為遊戲而作,為應酬而作,或只是無病呻吟。只是強調真情流露,仍是將易安的詞當作其自傳來解讀。艾朗諾如是說:

「所謂『真情流露』沒有因才智與藝術的修飾而減弱,但是這種『真情流露』經常與原始與幼稚聯繫。儘管『真情流露』常常因其直白與真摯而獲得較高評價,但也被認為是質樸單一的,它沒有給文學技巧和才華留有餘地,甚至並不需要二者的介入。這個觀點是在下文提出的,鄭氏將李清照和同時代的秦觀、黃庭堅相比,那兩位詞人在填詞時完全依賴他們的語言技巧,而李清照與他們不一樣,甚至超越了他們,因為李清照的詞作是『從心底噴湧而出』。有人會問,除了李清照,鄭振鐸還將誰歸入『真情流露』的詩人群體呢?有趣的是,他沒有提到任何一個其他的名字。歸根結底,他正在設想的詩人類型實在是太特殊了。我們通常認為,一位偉大的作家必然具備高超的文學技巧,但是這種類型的詩人卻並不需要這種專門素養。」

總而言之,李清照位列「中國古代偉大作家」的聖殿裏,她可能是唯一的女性。牝雞司晨?非也,非也。才子們不需憂心,經一代代人努力,李清照已被磨平稜角,毫無攻擊性。她的所有作品都為丈夫而寫,她的所有靈感都來自她對丈夫的依戀。她首先是一位妻子,最後是一位守寡的妻子。她的主體性?那是沒有的,創作抱負也沒有。「學詩謾有驚人句」,這個「謾」字令人傷心。其實以她的才華,本可以有更多驚人句,寫出愁苦之外更多意象。

讀完這本書,我深受啟發,數年之內已經向好幾個人講過艾朗諾的觀點。後來我讀李清照的詞,都不再想當然認為她在寫自身感受,或者說僅僅在寫自身感受。可以是自傳,也可以是代言。我覺得這種看法對一位女作家更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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