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27 看得見的城市（一）

當然，這是借用了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不過他所強調的輕盈，抽離和概念的超拔在這裡並不適用。這裡的城市是看得見的，具有沉重龐雜的形體與根深蒂固、盤根錯節的地基；這裡的城市可以說是聳立在這片土地上的一塊巨大的人類的沉痾，這裡所欲描寫的就是這樣的一座城市。看得見的，肉眼無法脫離迴避的，釘鑄在這世界一隅的城市。

為了準確地描述這樣一座繁複浩大的城市，必須將其切割為數個較小的部分，以便人們在有限的專注度和注意力下處理所有必要的資訊。因此，我們要用線來分割這座城市，以點來精確地定位座標，並從外觀描繪其輪廓與面容、由功能來掌握其意義與核心。由是，我們才可以說（並且伸出手指準確地指向我們所說的那個地方），看哪，這便是我們的，看得見的城市。

看得見的城市（一）：醫院與城市

在嚴格遵循我們所需的規格和標準所繪製的城市地圖上，沿著棕色的線條向下，可以找到標號第四的點位。該處聳立著一座外觀森嚴、方正而氣息凜然的醫院。醫院和城市的關係是這樣的：醫院裡的醫師，醫治城市裡的病人；但是醫院本身，卻無法醫治這座城市。

醫院的大廳明亮寬敞，擁有良好的採光。裡面充斥著消毒水、酒精和藥片、膠囊混合而成的氣味。手裡捏著號碼紙的病患不時四處張望，臉上戴著口罩和醫用面罩的護理人員行色匆匆地來回穿梭。大廳外有正在講電話的家屬親友、兜售玉蘭花的老婦和在角落抽菸的計程車運將。他們都在等待，等待某種難以言明的痼疾獲得治癒，等待一個生命初次的啼哭，等待一個疲倦且已過度勞累的醫師下班，等待長期的痛苦獲得結束。

人們花在此般等待上的期盼是如此殷切，以至於沒有人注意到城市已經患有的痛苦的疾病。街道上時常遍布垃圾，廣告傳單、紙屑、菸蒂、飲料空瓶；城市的下水道有如罹患嚴重心血管疾病的患部，遭到油脂髒污和種種穢物堵塞。抬起頭可以看到，建築物上的違章建築物像是腫大的囊瘤增生，電線繁複錯綜，像是面龐上浮起曲張的血脈。空氣厚重而沉濁，需要使力才能呼吸。人們取汲的是必須經過層層過濾方能飲用的水，且如我們的血液那般飽含難以被析出的重金屬和塑膠微粒。

醫師醫治了身體的疾病，卻難以醫治心靈的疾病。潔淨的醫院外，搖搖晃晃的醉漢在路邊的水溝蓋大聲嘔吐，然後癱倒在馬路旁，等待醫護人員盡心竭力地救援；名貴的轎車引擎轟隆作響，搖下車窗放出高分貝的噪音、窗裡的嘴吐出惡毒的咒罵或是檳榔渣；面露慈善笑容的騙徒和神棍在路邊逡巡，尋覓下一顆善良天真的心。

旅人如行經城市的此處，見到醫院矗立在路口，再望向四周的景色，便不免會像站立在病床前的家屬那樣，將對城市的希望寄託於等待和祈禱。而居住在這裡的人們明白，城市有的是疾病，但是城市沒有病床，沒有緊急呼叫鈴，亦沒有奉獻自身熱忱及善良予他人生命的偉大醫者。不過，城市並不表明自己需要這些，城市亦不需求點滴、針劑或維他命，城市首先需要的是一雙再一雙，確實看見並瞭解這一切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