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思時代革命——讀《黑格爾新釋》
書名︰黑格爾新釋 (A New Interpretation of Hegel)
作者︰劉創馥
出版︰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 (Taiwan)
版次︰2014年12月
ISBN︰9789863500414
從哲學史來說,康德(Immanuel Kant, 1742-1804)的出現標誌着啟蒙時期的終結,也開啟18世紀德國古典哲學的先聲。比康德晚數十年出生的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1770-1831),始終因為著作艱澀難懂,後世對他的理解往往窘於馬克斯等後隨者的思想。劉教授為黑格爾在哲學史的定位提供一個新詮釋,認為康德《純粹理性批判》(Critique of Pure Reason)的知識理論屬未竟之業,最終由黑格爾進一步超越發展成帶有歷史面向的理性批判,將康德的思想臻於完備。
劉教授的詮釋背後出於二人同樣將理性界限視作研究對象,不過二人對「有限」、「無限」以至「理性」的理解有別。正當康德的知識論力求為知識劃邊界,然後為上帝留空間之際,黑格爾直接指出要先驗地(a priori)劃界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劃界假設對界內界外的掌握和理解,但既然界外之物屬不可知,那麼界線就無從說起。黑格爾質疑康德矢志追求基礎主義哲學理念作為知識系統的基礎,認為基本沒有命題或原則是全無條件和預設的。與其執着於知識的有限與無限,倒不如不斷對思維的預設和界限作後設反思,才是思辯上真正意義的「無限」。
黑格爾的歷史理性觀認為要抽離自我認知的過程指出理性的純粹形式,或將範疇體系建立於任何先驗的第一原則並不可能,也不會有個別既成的先驗範疇存在讓我們經驗地發現。「直接知識」這個概念的問題在於忽略了許多預設和條件,以為形式主觀信念的各種因素都是客觀和普遍,最終只是把哲學建立在全無預設基礎的浮沙之上。
於是黑格爾另闢蹊徑,發展唯心主義將思辯哲學工作視作理解和把握思維本身,直視思維過程的預設和限制,從而建構成「系統整體」以知識的融貫主義(Coherentism)和整體論滿足無預設的要求,同時做到邏輯學與形上學同一的理論。箇中的方法論,就是透過展現不同概念之間互相交纏的複雜關係,展現具體範疇如何從一個過渡或發展至另一個(例如從存在論到本質論和概念論)。從直接意識事物存在,到間接認識事物本身然後再將兩者統一,融入過程中滲入我們所在的時空、社會文化和歷史條件,達致以歷史理性批判方法得到所謂絕對知識。
由此可見,黑格爾對「絕對知識」的理解是開放而動態的系統,並且需要因應社會和歷史的發展而不時自我修訂、更新和超越。這樣理解的話,黑格爾的知識論就算是一種論斷,也是論斷了知識不可能在某個時空被論斷凝固的洞見。黑格爾所指的「永恆」不代表跨越時空的持久不變,反而更貼近「變幻原是永恆」的本質,所謂「現在」就是將過去融入「當下」。這種動態歷史觀相對於經驗主義以為可以將內在「主觀」的知識和思想透過外在「客觀」的經驗世界加以驗證,而黑格爾早就揚棄此種二元對立的辯證,認為事物表面的衝突與理性並行不悖,甚至可視為展現和實現理性的必經階段。故謂「理性即存在,存在即理性」的意思亦復如是。
走筆至此,黑格爾對知識論的貢獻更多是為思考主體提供方法論和提出自我要求。劉教授在闡釋黑格爾理論之際,借助戴維森(Donald Davidson, 1917-2003)的善解原則(Principle of charity)澄清黑格爾的精神哲學觀,指出我們不能局部地理解任何個別的信念、意向或願望,而是必須全面地把握對方的其他信念和意向。戴維森直言「善解是強加於我們的,不管我們是否喜歡,若我們想要理解他人,我們就必須假定他們大多情況是對的」。
就算沒有後來20世紀法國哲學名家傅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對癲狂的研究,黑格爾已經清楚說明現象的存在本身就有某種意義上的理性。我們要做的不是急着搬出立場和己見加以批判,而是嘗試理解這種意義上的理性背後的精神特質。這種要求構成後來不事先規範對象而只研究事物本身的現象學(Phenomenology)研究領域,奧地利哲學家胡塞爾(Edmund Gustav Albrecht Husserl, 1859-1938)提出「追求無成見性中最徹底的極端性」作為無預設原則,就是對所有意識以外的對象存而不論的態度(也稱為「現象學懸擱」),將現成的標準和理念一概視為成見。
然而排除一切外在於意識的判準後,字詞的意義就變得意識純粹直觀,而日常語言的歧義往往令事後詮釋其意義變得困難。現象學作為一種開放式哲學,反而失去了跨主體(Intersubjective)的公共性。猶幸後來現象學轉移至肯定對象的生活環境、文化傳統和處境等,才不至令整套學說束之高閣。無可否認任何討論都不能離開語言,同時語言又不能脫離我們思維裡種種假設、概念和意識。黑格爾反覆強調哲學就是「在思想中把握其時代」,無非想指出反省自我意識和處境正正是我們思想的重要資源。
如此讀來,所謂「時代革命」就更有一種深刻的省察和覺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