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分鐘故事] 請保持安靜

請保持安靜

「嘿，醜女，吃我這球。」

啪搭。

「別再丟了，再丟你就死定了。」

嗚哇──

「好怕哦，欸，醜女說我死定了耶。」一個男生說完，另一個接著說，「你死定了，醜女想跟你上床啦！」

教室的角落發出爆笑聲，揶揄聲，接著又是紙球的碰撞聲，啪搭，啪啪搭搭。

「丟夠了沒，去死啦！」那女孩怒拍課桌，大聲喊叫，「你也是，你也是，去死一死啦，老師，老師你看！」

老師手中還拿著粉筆，站在講台上，從抄寫了半個黑板的白字中，寫完最後一筆，那個快退休的老男人確定了一下，確實有學生喊他，他轉過皺褶的脖子，聚起額頭皺紋，頭一低，眼鏡滑下，從鏡框上方望出去──亂七八糟的桌椅，歪七扭八的學生，看漫畫，看報紙，聊天，摸來摸去，趴在桌上睡覺，他們每個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沒人在上課──只有一個人看著他，是個身材肥胖的女生，她站起來，舉著手，眼睛注視著他。

「老師。」她的嘴唇很厚，戴眼鏡，滿臉痘疤的，一頭亂髮，座位旁有一堆紙球，紙球是用報紙捏的，「老師，他們，一直丟一直丟。」

老師咳了一聲，正準備開口的時候，又一顆紙球，飛過教室，正好打中那女孩的太陽穴，打歪她的眼鏡。

她氣炸了，拿起寶特瓶，把水甩出去，潑向兩個座位遠的那個男生，結果淋濕了中間睡覺的人，那個人身體縮了一下，張開眼睛，然後罵了一聲幹。

老師又咳了一聲。

「夠了，安靜，你們幾個不准再鬧。」老師用捲在手中的課本，指著學生，「再玩，就去教官室玩！」

原本轉身跟後面聊天的閉上嘴巴，看雜誌的抬起頭，聽音樂的拿下耳機，吃麵包的張大嘴，他們看向老師，瞧瞧發生什麼事，是誰遭殃，只見老師緊繃著一張臭臉，把頭往前伸，那雙褪色的眼珠瞪向底下的人，瞪向胖女孩，瞪向罵幹的人，瞪向教室角落那三個服裝不整的男的，他們一臉不在乎，手還在桌子底下捏報紙。

「不准再玩，還捏，報紙是拿來玩的嗎！」

他們把紙球丟到地上，雙手抱胸，而那個胖女孩還站著，「老師，他們還會繼續，他們三個從早上第一節──」

「好了，我知道了，妳坐下。」

「他們把丟我當成比賽耶，老師，我罵他們他們越愛丟，你看他們──」

「我知道，可以了。」

「我要上課都沒辦法，老師，他們這樣，早就應該──」

老師請她坐下。

「你看啊，他們撿起來了。」

「安靜，妳喇叭啊！」老師將粉筆擲地，「嗓門真夠大，受不了。」

「可是他們──」

老師舉起握在手中的課本，「我不管你們成績好壞，也不管你們有沒有在聽，都不管，只有一個要求，一個而已，上課時間，請保持安靜。」

她低垂目光，緩緩坐下。

老師還想說點什麼，但是話到嘴邊，停住了，化作一口氣嘆了出來。轉過身，從溝槽裡拾起一支粉筆，看黑板上的字，看看手中的課本，相互對照，用手掌邊緣抹掉寫錯的字，更正後，再看一次課本，然後繼續抄寫。他寫起板書，肩不聳，背不駝，越寫越專注，越寫越投入，一撇一捺，都蘊含飽滿的筆力。

當他寫滿黑板時，退後一步，看著自己所寫的板書，左右掃視，瞇著眼，像在欣賞山水畫作那般，揹著手，凝神觀望，許久之後終於點頭，輕輕一笑，轉身，回到講台，拿起不鏽鋼保溫杯，喝了一口微溫的包種茶。

「怎麼不見了？」

老師指著那個女孩的空座位，要隔壁那人回答，「你說啊，她去哪啦？」

「蛤，我怎麼知道，廁所吧。」

「去了多久？」

「我不知道耶。」他用原子筆，在自己的手背上刺青，「多久，有點久了，剛剛好像你講完話，她就走了。」

「走了，她有說什麼？」

他聳肩。

教室後方有人低聲交談，講了幾句話，夾帶笑聲，講她真的受不了會躲去哪裡幹嘛，搞不好還會幹嘛，跟最近新聞報導的那個一樣。他們講得很超過，太超過了，連他們自己都知道，尷尬，是該閉嘴了。有人青他們一眼，他們攤開紙球，讀報紙。

老師表情變得有點焦急，他瞄了手錶一眼，便交代班長，把隨堂考卷發下去，他在全班的抱怨聲中快步離開教室。

走到過一間間教室，走廊盡頭，在女廁外喊，沒回應，老師走入查看，確實沒人，於是他下樓，走去二樓的女廁，沒人，一樓的也是，都沒人。

他左看右看，停頓幾秒，然後快步走向隔壁棟，第五棟，老舊不堪的校舍，地震後有了裂痕，再過幾年就要拆除，現在一樓的舊教室暫時充當社團教室和雜物倉庫，在這時間點，會在那邊出沒的，只有翻垃圾的野貓和看色情書刊的壞學生。

他沿著第五棟的走廊，一間一間看，最終停在圍棋社，圍棋社一半是倉庫，堆滿了鐵架，擺了一個個紙箱，從窗戶外看不到裡面，他推了門，門開了，喊了兩聲，沒回應。

他進門，從鐵架上的雜物之間，看到了她，女孩寬大的背影，微微顫抖。

「妳怎麼了？」

女孩沒回應。

於是老師繞過一排鐵架，搬開椅子，手掌上都是灰，他走過蓋滿腳印的桌子，慢慢走向她，說沒有怎樣，沒有記曠課，只是因為身為師長，理應要關心一下，看看她怎麼了。

「不准再過來！」

他停下腳步，看著她背影，看到她坐在一張桌子前，桌上擺了一些小東西，是化妝用品，口紅、蜜粉、小鏡子，她的手中還拿著一隻畫眼影的小刷子。

「你來幹嘛，你走啊，不要管我！」

老師透過桌上那只小鏡子，可以看到她的臉，一部份的臉，她的臉抹了粉，畫了眉毛，但是畫得不像樣，就像是小朋友亂塗口紅那種等級的妝容，她一邊畫著黑色的下眼線，一邊流眼淚。

「我來看妳有沒有怎樣。」

她臉一扭，淚水又流下來，流過她的眼影，白臉上畫下一條黑線，她想擦拭，又想補妝，可是眼淚流得太快，她用手腕急抹，抹得臉上烏黑一團，她焦急，看著鏡子，突然和他對上眼。

「不能看！」

她在小鏡子裡瞪著他，表情相當扭曲，相當激動，他嚇了一大跳，把頭轉開，看向別處。

「不要這樣，我是想幫妳，有什麼困難都可以找人聊聊，沒那麼嚴重。」老師邊說邊欣賞著牆上的字畫，那是草書，八風不動，字還好，印章不錯，想看是誰寫的認不出來。他聽見旁邊傳來吸鼻涕的聲音，便吸一口氣，改用鼓勵的明亮語氣，「雖然學校不允許，但其實學學化妝什麼的很不錯啊，女孩子嘛，漂漂亮亮的，多好啊。」

他眼角悄悄看向她。

「安靜，安靜。」她顫抖著聲音，鼻音濃厚，「上課時間，請保持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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