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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驹桥田野笔记 2023.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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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完成了一场很有价值的访谈,信心满满,这一次就面临即将没有访谈对象的困境——这就是研究的真相,像坐过山车一样蜿蜒迂回,跌宕起伏。如果马驹桥存在一个大人物,他就可以利用人们对他的信任和顺从,源源不断地向我输送访谈对象,但马驹桥没有。因此我只能不断地结识小人物,运用他们的熟人资源,通过他们引荐的少量访谈对象,积累起来,才能完成样本收集。这是本研究的不同之处,也是困难之一。

1号访谈对象,也是我的第一位线人,熟人资源已经枯竭,短期内没有办法向我推荐新的访谈对象,因此今天我必须发展新的中间人。都说贼不走空,我也一样,远如西城到通州,不能白跑一趟。

运气不错,我刚来到街拐角,就看到一张熟面孔。其实算不上熟人,只是在之前一两次路边闲聊时,这位大哥是围观者之一。我凑上去,拍了拍肩膀,先套近乎:“大哥,还记得我吗?”大哥有点茫然,但似乎想起来了,“啊”了一声。我接着问:“最近活儿多吗?”大哥摆摆手:“没活儿,这么多人都呆着呢。”

我乘胜追击:“我这儿有一活儿,想找你。”我领着大哥往前走了几步,开始表明我的身份、访谈的目的和主要内容,以及报酬。大哥很痛快地答应了,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我带着两个马扎,和大哥过马路,在路边找了处安静的饭店门口,开始坐下访谈。大哥是四川达州人,已经成家,爱人全职带着两个孩子在燕郊大厂住。大哥非常痛恨中介,认为价值五百的活到工友手里只有二百,太狠,“全都关了枪毙了才好”。大哥补充了关于流动中介工源的重要信息,还印证了我对四大用工模式的小总结,认为是准确的,这给了我很大的信心。大哥讲述了他在夏天长椅上睡觉被当作流浪汉,好心人给他买了盒饭偷偷放在身边的故事,讲述了他亲眼见证马驹桥的一个人活活饿死的故事,令人唏嘘。

(具体的访谈记录不在此放出,将会融入到最终的硕士论文中,敬请期待)

在访谈最后,我发起了让他充当中间人的邀约,大哥依旧爽快地答应了。

我们分开后,我回到街拐角,继续溜达着观察大家。人还是这些人,场面还是这些场面。崔姐没有化妆,但穿着恨天高,一边溜达一边吆喝,但今天貌似生意一般,没有什么人搭茬;工友们两三个一堆聊天,更多的是光溜溜站着,或懒洋洋地坐在街边的台阶上晒太阳玩手机。一个看着二十来岁的黑脸年轻人在跟同伴十分投入地聊天:“扛楼,卸车,都起码十二个点······别去了,全他妈套路!进去就别把自己当人,‘妈了个逼的快点干’‘操你妈慢的不能干就滚蛋’,能骂死你,大喇叭不停的。你干得再快,该骂还得骂。你要是顶两句,那你完了,小工头十二个点就盯着你······前年你挑活,今年活挑你。”

和我一起在旁边听的是一个看着非常小的孩子。不知是木讷还是害羞腼腆,他说话慢吞吞的,笑起来很青涩,穿一件黑色棉袄,但沾满了大大小小的白色污渍,据他说是前几天干油漆的活蹭上的。男孩是河北邯郸人,17岁,13岁时小学六年级没读完,父母就离婚了,各自重组了家庭,哥哥和姐姐也都成家,谁都没要他,谁都不管他,没人再供他读书。他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男孩刚来马驹桥十几天,在网吧过夜时手机让人偷了,这几天干活都收现金。男孩想回家,回到邯郸从服务员做起,现在要干活攒路费。他觉得马驹桥不好,有变态,他给我指了指不远处坐着的“那个戴眼镜穿灰裤子的,他说带我回他家要跟我睡觉,我没去,我怕他给我乱了”。说完这话,男孩一笑,似乎有点难为情,又觉得这个经历很搞笑,我却感到无尽的悲凉。

这时,一个大叔在身后问:“干活吗?卸车。”旁边一个工友问:“卸啥呀?卸多少”大叔说:“草皮,两千卷。”那人显然吃了一惊,接着问多少钱。男孩转过头,笑着用兴奋的眼神示意我,有活干了。

我有点担心,我问大叔:“草皮一卷多重?多少人干?”大叔没正面回答:“一卷多重我也没法说,多少人看情况吧。”我感觉这是个累活,刚想开口劝男孩别去,只见大叔和那个工友谈好了价钱,“两百八,现在就走”。大叔往前走去,两个工友跟上,男孩也迈开了步子,回头跟我道别,脸上依然挂着青涩的笑。

我终究没能把话说出来。

在公交车站等车回学校时,我看到马路对面,大叔骑着一辆银色电动三轮,车斗里坐着那两个工友,和17岁的男孩。三个将要卸两千卷草皮的人,消失在越发浓重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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