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體所背負的沉重——讀Peggy Shinner《我這總將棄用的身體》
1.從姓氏開始
往往在身體還未來到這世界上時,我們便有了名字。又或者是,在我們還未確切感受自己的身體以前,至少姓氏便入胎記般印在了我們的靈魂裡。
但如果姓氏被改變了呢?那對身體意味著什麼?姓氏與名字除了是家族的印記,更是人種、民族、文化、血統的標記,是一種深埋在骨髓靈魂深處的東西,各民族的名字大致上皆有其拼音、讀法、組成架構,往往讓人一聽便會恍然大悟的說道:啊,你是XX人。
於是,身為猶太人的作者父親,便改了姓氏:
我們辛纳家族呢?雖然還沒有完全隱藏身份,但也稍微做過改變,比如父親和他弟弟戰後在各自結婚前,都把原本一望即知的猶太姓氏,辛尼斯基(Shinitzky),改成了較溫和的辛納,並將這個新的姓氏冠給了妻子,以及日後出生的孩子。——<家傳腳>
2. 猶太之身
更改姓氏只是在資料上塗抹上一層防護罩,一旦見面,身體(外觀)還是會像暴露在荒野沒有遮掩的肉塊,如實給他人的眼睛作出回答。
我們常聽見猶太人是“世界上最聰明的民族”、“世界上最會做生意的民族”之類溢美之詞,書店上也總有幾本《猶太人的智慧》等等類型的作品,但身為猶太人的作者在書寫自己與她那具軀體背負的文化血統時,被打上的卻多是負面評價:
歷史的重擔壓在我身上,我就是……猶太人。證據呢?自中世紀以來,猶太人的腳便被貼上醜陋、畸形、扁平的標籤,甚至被形容成是山羊及山羊的近親——魔鬼的偶蹄。——<家傳腳>
雜誌《GQ》有篇關於猶太服務生的報導,一位受訪男士愉快地回想他和祖母到紐約下東區拉特納熟食店用餐的經驗,「他們走路的樣子就是跟別人不同,明明只有二十五歲,卻老態龍鍾,活像撐著助行器的老人。」——<家傳腳>
美國陸軍一九一八年推出的《醫療諮詢委員會指導手冊》聲稱,「和美國本地出生的軍人相比」,外國人,「尤其是猶太人,最會裝病。」——<家傳腳>
除了腳以外,姿勢(駝背)和鼻子也成了歧視的對象:
孩子們說,「要像印第安人一樣挺立」,並為精神萎頓的母親和頭痛的父親示範如何站直——父親的工廠老闆揚言要炒他魷魚,除非他能有個人樣(疲倦和疾病往往是姿勢不良造成的)——然後唱到:「我們再也不是駝背家族了。」——<姿勢>
長久以來,人們對於猶太人的鼻子,我的鼻子(或說我從前的鼻子,或整形後的鼻子),存有各種想像。過去幾世紀以來,猶太人的的鼻子被形容像駝峰、鷹鉤、鷹啄、棒槌,鼻樑彎曲、外凸。——<選擇>
而我們知道,二戰時納粹便是通過測量鼻子來鑑別誰是猶太人。
3. 身體裡面
有肉身便有性別,有性別便有性取向,這是身體自帶的屬性,而肉身的佔有者無可避免地必須做出選擇——前者天生,但可以後天雕飾;後者則可以衝破社會對於異性相吸,同性相斥的“天選模式”。但同時身體、性別必然也需延伸出認同,自我認同尚算容易,他人(尤其是家人)的認同就來得困難了。
作者是除了是女性、猶太人以外,也是一名女同志。猶太教裡認為同志不潔,作者母親是一位虔誠的猶太教徒,甚至在去世前幾個月暗示自己的患病與是被作者的性取向所害:
最後,罹甲狀腺癌的母親在去世前幾個月,還暗示我是女同性戀,才害她生病,彷彿女同性戀的關係會突破我的肉體,造成她的細胞產生病變。——<李歐普與辛納>
然而弔詭的是,作者在母親離世清理舊物時,卻發現母親曾支持一位無限期坐牢的同性戀兇手李歐普。作者母親沒有收到李歐普的誠懇回信,只收到一封李歐普發給支持者們的模板信,信件內容無甚特別——然而,母親到底寫了什麼給李歐普,作者卻不得而知。
作者就此事幾乎翻遍該“世紀大案”的所有相關資料,從圖書館到案件檔案,為的就是想要知道母親到底寫了什麼給李歐普。她確切地想得知,為什麼母親會支持這位同性戀殺手,真的是如作者本人推敲的那樣,母親相信了這位殺手誠信悔改?(李歐普被釋放後確實娶妻生子)
這一切沒有答案,但作者其實真正想知道的並不是母親支持李歐普的原因,而是為了尋求認同感,那個對自己身體內在的認同。
但身體畢竟是自己的,縱使往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正如作者和愛侶討論安身之處時,因身份(作者算是叛逃的猶太教徒,但仍想葬在猶太墓園;而其愛侶非猶太教徒,選擇火葬)、背景、認同的不同而爭吵,但最後也堅持己見,希望百年後仍有看墓人經過時,能在墓前放顆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