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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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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黑枕黄鹂

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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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谷信箱』第三十篇


你生养的孩子可能并非你的孩子,母亲时常讲。某地有一山崖,崖边有一小水坑,形状像枫树叶子,也像脚爪。某天母亲停落饮水时,突然生出孵育子女的欲望,进而同我父亲结合。母亲向来与风流浪荡无缘,觉得好麻烦,那些调情往往令她的喙发软,能省就省了。从生理角度讲,我的父亲确定无疑,但母亲坚称父亲只是工具,它自己也是工具。经由这两种工具,母亲饮下的水有了形状与气息——也就是我。那水坑才是我真正的父母。

母亲总共产下五枚卵,起初它以为我们都是水坑之子。以体温孵化我们的时候,半睡半醒之中,她见到许多怪异画面,坚信自己窥见了我们的未来。我快要钻出蛋壳时,云里雷声滚滚,闪电落在对面山头上,母亲说那是天空的呻吟。而当我终于啄破蛋壳,让自己的小脑袋撑住天空,雨才落下来,呻吟也化作笑语。

我的兄弟姐妹们都在那一夜夭折了,这让母亲明白,从前是她估算错误,水坑之子并非五个,而只有我,那四枚卵里裹着的才是它与父亲真正的孩子。为了让我得到全心的爱护,水坑抹去了它们。

母亲悲伤一阵子,便服气接受了,对水坑毫无怨恨。毋宁说,灾难太可怕,超出了憎恨的范畴,反倒给我添加了神圣感。在我与父母相伴的短暂时光里,母亲一直对我恭恭敬敬。

雨停之后,母亲将她的推论告知父亲。父亲全然不信,只道母亲因痛失孩子而疯魔,不愿再给她增添负担,顺着她的话接受了。不过,到我睁开了眼睛的时候,父亲不得不重新考虑母亲的话。我一见父亲便开始哭泣,说它今天晚上将会掉落草丛,不能留在附近,伴我们度过漫漫长夜。果真到了傍晚,父亲在觅食中途遭遇人类的弹丸,腹部受伤,差点死在草丛里。母亲说那天晚上,我也一直睡得不安稳,总是抽抽噎噎,时不时说着“不要伤害它”“走开”这类似的胡话。父亲那夜没被猫与黄鼠狼等兽类蚕食,他说这可能便是我的功劳。

从那以后,父母慎重对待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因为可能有预言。它们又不愿我随便开口,忧虑那些话语会令我更加虚弱。生命最初的一个星期,我胖胖圆圆,很快身体就被这古怪的能力拖垮了。起先,母亲天天飞去水坑,祈求它怜惜我,约束我的超能力。我学会飞翔之后,它便领着去我一道去那儿,向我讲明一切。我相信吗?当然,我愿意相信,幼年时谁不想自己与众不同呢?回程途中,我一直思索水坑为我赋形的目的是什么,恍恍惚惚,不小心掉进了池塘里。

之后我病倒了,整天昏沉沉,无法明晰地感知自己的身体,也就分不清物与我的界限。那种状态中隐藏着喜悦,为何欢喜?我说不明白。后来的经历告诉我,不知起因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

病殃殃的,六天过去了。与我同期诞生的小黄鹂羽翼已丰,气势昂昂,纷纷离巢独自生存,努力磨练本领,为接下来的南迁做准备。只有我仍旧蜷缩在幼年的家中,接受父母的照料。

第六天晚上母亲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湿答答的,飞撞到它面前,什么也不肯讲,只是不停哭泣。母亲说它“哇”的吐出一颗太阳,烘干了我的羽毛,又说:“你终于回来了。”母亲隐约看到了什么庞然大物,在我身后,但看不真切,仿佛有一只猛禽的爪子。

“它已经长成,你要放手让它离去,开拓自己的生命。”那陌生的鸟儿说。

“可是它这样瘦弱。你要给它时间,让它强壮起来,才能承受力量。”母亲说。

第二天我便恢复了健康,同时丧失了预言能力。我的身体迅速变得强壮,个性也越发开朗,南迁路上与别的黄鹂没有任何差别。生命中的头一年,我忙着融入世界,好多事情要做,只偶尔回想起离巢前的岁月。

第二年春天,我也和别的同类一样,渴望扩散自己。我结识了一只笼中黄鹂,它住在人类楼房的阳台上。那黄鹂大大贬低了我的生活,什么风餐露宿,随时可能死掉啦,又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它说什么,我们的叫声和羽毛,是为笼子量身订做的,美丽高贵之物必须接受束缚,享受静止,成天飞来飞去乃下等雀鸟的无聊消遣。我一向雄辩,但并不打算反驳,因为它的想法太荒诞了,最后我只是放声大笑,在天空中打了几个转。等我重回阳台上,它突然哭了,请求我想办法帮助它逃离那个笼子。它还是雏鸟时,就遭人类攫住离巢,从未试过在笼子外面独自生活。天空与树,它并不了解,但思念常在。这就对了嘛,天生渴望鼓翼飞翔,才是我们黑枕黄鹂。

“去年暮春,我遇到过一只珠颈斑鸠。它讲它曾经受伤落地,一位女士好心带它回家里,喂它,给它的伤口敷药。一天天困居在玻璃窗子后面,虽然女士与家人善良细腻,猫也不抓它,但它觉得心闷闷,忧虑自己再也不能重返天空。幸好,等它伤口痊愈之后,女士放了它。后来她在阳台上挂了一个鸟窝,望它回去逛逛,串串门。斑鸠将一切看在眼里,却并未现身。它很感激女士,原谅她因无知将鸟巢想像成人的房屋,让鸟染上人的古板懦弱。然而,光是感激,不足以让它出现,甚至不能让它在那窗前稍作停留。斑鸠告诉我,鸟儿就是这样的,转头就忘了一切。”

笼中黄鹂向我讲了这个故事。或许从那之后,它便开始渴望天空。我乐意帮助它,因它贬低我,嘲笑我。或许有些鸟儿就是这样,只会挂念那些轻视我们的生灵。可我能怎么办呢?思来想去,我便飞回了水坑边,请求它将力量重新交给我。我在水坑边昏睡了几天,仿佛有精彩的梦,但醒来后都忘了。当然,并非毫无痕迹。比如太阳已被西边的山岭吞入腹中,只剩黯红的霞光,我们仍能据此想像出它光照四野的情景。我的梦便是一个晴朗明媚的白天,比现实更辉煌。那水坑是光明之源,我从中汲取力量,是为给这阴沉沉的暮天世界,带来奇迹。我已作好准备,愿意拥抱我的使命。

我救出了那笼中黄鹂,而后解救了更多遭囚的黄鹂,以及画眉、歌百灵、蒙古百灵、云雀、红喉歌鸲、蓝喉歌鸲、鹩哥、红嘴相思鸟、红胁绣眼鸟、斑胸草雀。我数次重伤捕鸟人,杀掉杀鸟人,用吃鸟人的尸首招待秃鹫。我结交了许多了不起的朋友——洒洒、阿噗噗、直水、白大婴、柳柳、细龙、大吉吉利、丢丢、青羽陈——它们的事迹道也道不尽,这封短信实在容纳不下,不如不讲,请您记住这几个曾经发过光的名字。我的生命中盈满欢笑、目光、眼泪,此刻,它也在这封信的每一个音节之中。对了,起先我唱过的那首歌,几乎与您的名字一样,在雀鸟间广泛流传,我相信千年之后仍会自鸟喙中生出,在春天也在冬天。

游侠是我。歌唱家是我。飞天者是我。老喜鹊眼中的红杮子,小伯劳梦里的大南瓜,雨燕心中的火烧云,这些通通是我。若要列举我生命中的辉煌时刻,需要比我已有的生命更长的时间。那又何必浪费时间呢?还有许多事情等待我去开始、去完成。您只需记得水坑给我形体、呼吸和力量,让我扩散光明。也请记得我的生命真正开始,在我拯救笼中黄鹂之时。

那只黄鹂鸟,是我此生挚爱。哪怕我已成为大英雄,它仍旧不愿慷慨崇拜。我救了它,换得它抛开轻视,平等待我。如果不做英雄,为众鸟称赞,我随时可能再次落入下风。诚然,别的雀鸟会说,它的生命中没有任何壮举,也不算善良,只是不断让我受伤,不值得我青眼相待。是的,我得承认这一点,但是它能够伤害我,不刚好证明它有大力量?我永远不能战胜它。您瞧,我不向您细讲我的英雄事迹,也因为它们不过是我亲近它的手段,分量不足。

亲近它的最佳手段是伤口。真正的接合不能经由身体上天然的孔洞达成,只有伤口才能打开身体,许诺融合。我的腹部受伤了,此刻尚未愈合,这伤口令我更坦诚,更愿倾诉。要不是它,我恐怕也说不出这样多的话来,平常我总是沉默的。疼痛已是家常便饭,因为从前每次与爱侣见面,我都会划伤或刺伤自己。其实,只要稍稍使用水坑给我的力量,疼痛便会消失,但与它相关的事情,我不愿省略任何步骤。它想出来的那些伤害我的计谋,其实也可轻易化解,同样的,我不愿超能力插手。

渴盼数年,它终于主动制造伤口回应我。同样在左翅,同种颜色的血液,脸挨着脸栖在树枝上。伤口与伤口贴合时,我们难分彼此。但我怜惜它,不想它流太多血,很快便治好了我们俩。接着它说厌倦了,想要离开我,结束游戏。

我没能说服它,便对它说如果是这样,我要收敛羽毛的光芒与超能力,余生隐藏在静默之中。我再次飞返水坑,又一场昏睡后,请它收回了我的力量。在我的生命中,霞光微明的傍晚已经消逝,从此便是黑夜了,不再需要奇迹。

我藏得很好,寻我的雀鸟千千万,谁也没能找到我。我一直等待它归返,只要它愿找我,我马上就会重新变回自己。

它像正常的黑枕黄鹂那样生活着,最近死掉了。继续隐藏已经没有意义,我再次现身,但没有雀鸟认出我。我曾与一只苍鹭共度一个下午,傍晚听它与朋友聊天,发现它根本不知道与它说话的我到底是什么。您隐世的时间更长,也更难辨识吧。所以我推想,或许您已经重出江湖,时不时掠过天空,说不定也住在这山谷里,但没有谁认出您。今天或昨天,我可能还和您说过话呢,但没有超能力的我,眼光也不再敏锐。

我隐世的时间,比当英雄的时间长得多。您要问我后悔吗?完全没有。当我决定放弃一切之时就已经猜到会有这种结果,我将生命全都押在了她的意志与行动之上。不过是赌输了罢。后来这些年少有事件,如荒漠般空无,这只是无关者的妄评,我觉得它光彩熠熠。我度过了幸福辉煌的一生。

一生?不对,请别误会。我并不是想总结过往,然后了结生命。——许多鸟儿都这样做,这树下这洞穴中,都有它们的骸骨。我将重返水坑,希望能够再次借得超能力,再度更新我的生命。刚刚我已经说过了,还有许多事情等待我去开始、去完成。

注:黑枕黄鹂,雀形目黄鹂科黄鹂属鸣禽。活动于低山、丘陵及平原地带较为开阔的树林,多单只或成对活动,波浪状飞行。常栖息于树冠层,不下到地面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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