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究竟需要多少好运
当时有几份offer摆在面前,但我选择这家律所而不是其他律所,其实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
当时和我对接的,是这家律所的主任。作为人生中的第一次求职,我深感意外——级别差得太多了,我以为应当是行政人员和我进行对接。即使是一家新创的小所,也理应有负责招聘的行政人员,或者说,应当由招收助理的律师本人来对接我。
我是在招聘软件上与主任交换了微信,周一去参加面试。面试时交流发现,我俩是同一个小区的邻居。我当时对他印象还算不错,作为一个老板来说,他算是相当不错的中国式领导了——精力充沛,野心勃勃,说话简洁明确,非常直接表明“你要对(如此低水平的)薪资有心理准备”。我觉得坦率也算是尊重的美德了,而且这家已经算工资较高的,在如此混乱的中国律师市场,已经算很理想的老板。
按理说,一般来说会在两到三个工作日通知面试结果。我一直等到周四,下午他给我发了消息:”今天晚上所里有学习会,有兴趣可以来参加。“
我以为这是类似于第二次面试,于是回复说确定可以参加。去了之后发现所有参与面试的人,只有我一个人收到了邀请,当然是开心的,我以为是一种预备入职的环节了。他相当热情地让我先坐下拿两块披萨,我坐下后又递给我一杯奶茶,说是给我提前准备的。他向大家介绍我的时候说:”这是我的邻居“。会议开始前,因为律所打算搬到楼上,新址正在装修,他和合伙人一起上去查看,把我也叫上,给我细细介绍了未来新的办公室的布局。
会议结束后他让我留步,说有事和我商量,我以为到了要谈offer的环节了,结果他只是说,晚上可以顺路载我回家。在车上也没有聊工作,一直在闲聊别的话题。因为我当时很想要这份工作,于是一路心里都暗暗着急,临到下车他终于说:”你回去再考虑一下。“我说我不想再考虑了,我愿意来工作,他说这件事是个大事,改天再好好聊聊。
我回来之后就觉得隐隐有些不对。这一晚他向我展示了很多:新的办公室,定期举办学习会的工作内容,轻松活泼的学习氛围,以及头脑还不错的律所成员。但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包含下一步,也就是”希望你能加入我们“的意愿。这更像是一种个人魅力的展示,他仿佛在试图向我表示,他很具有吸引力。
然后就是周五、周六、周日,依然杳无音讯。我等到周一下午,发消息问他是否有下文,他回复我说,明后天会和合伙人讨论,之后再给我答复。
原本这漫长的流程已经让我疑惑,这个回复看起来则更加反常了。一个只有十几个人的小所,招一个助理,需要拖延这么久吗?而且面试结束当天或者第二天就应该会出结果了,怎么会在一周之后才讨论,他们还能记住不同面试者的表现吗?我甚至在怀疑并不是真的要招人,他只是借这个无限延宕的可能入职的机会,不断创造和我见面的机会。
两天后,他给我发消息,问我晚上是否有空,在家附近聊一下面试的结果。到这一步时,已经属于警示信号拉满了:在非工作时间,非工作地点,而且是晚上,约我见面。我回复:“大约几点呢?”他说:“你几点方便?”到这里我已经不再疑惑——不在办公室见面,唯一合理的理由就是事务繁忙,但能让我指定时间,这种可能性就被完全排除了。他在试探我,看我会不会对这种越界的行为有所反应。我说,好的,不要太晚就可以。于是我们约到了7点,一个咖啡店见面。
我可能是戏剧型人格,也可能是个赌徒。我赌他不会使用直接暴力的手段侵犯我,以此为前提,我想看看,所谓的职场性骚扰如果真实地发生在我身上时,会是怎样的形式。我在路上甚至做好了他会和我谈包养合同的准备,我在想,我该怎么出价,才能试探出他的底价,了解一个律所老板,愿意给年轻女生多少钱换一种虚幻的臣服与爱?
很遗憾的是人生总不是按照我的剧本来写的,他只是很正常地和我谈了工作的具体情况,询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入职。如此平凡的故事,我回家的路上是有一些失望的。
然后就是报到,开始了我2个月的试用期。他找我谈话的次数比较频繁,大约一周2次,这让我有些烦躁——律所的制度是典型的传统作坊师徒制,我处境比较特殊,合伙人们已经都拥有了自己的助理,于是我被分配给年轻的律师,但又由于年轻律师的收入养不起一个助理,工作量也不需要一个全职助理,因此我成为了3位律师的公共助理,用他们的行话,“我有3个师父”。但这3个师父没有一个是老板,老板总找我谈话就让我有些困扰了,我们的工作没什么交集,我也不需要向他汇报太多我的工作情况。有时候也会劝我谈个恋爱,这实在是很过界的问题,但我也不对这种中年男人有任何期待,只听听就过了。
我起初一直在等,我觉得他也许有什么中年男人的浪漫幻想,又或者是事务繁忙没有太多时间花在小姑娘身上,总之我觉得预想到的结果会在之后到来,但因为这个之后实在有些久,我甚至开始淡忘这件事了。带我的律师们总说:”你以后和老板不会有太多的接触机会。“我以为事情也许真的会这样了。
直到入职的第10天,又是一个周四的学习会,又是顺路带我回家,到楼下的时候他用很平淡的语气说:”要不要上去我家坐坐?“
那瞬间我仿佛站在了记忆隧道的一头,无数曾经的,在这几天繁忙的工作中已经抛在脑后的点滴,那些永远提在心口不敢放下的反感、不安与警惕都突然涌出,冲刷着我的神经。我很想大笑出声,很想对他说,你终于要问我这句话了?但又有一些意外,我总归是想象他会对我耐心一些,满足刻板印象中小女生的期待,用吸引我的仰慕而非如此直接的邀请的方式来达到目的。
我也用很平淡的语气说:”不用了。“
他好像不太适应来自下位者的拒绝,他沉默了5秒钟然后说,没事,反正上面都是空的。
但这句话更显得奇怪了:晚上9点,一男一女,去一个空房子,看什么?我不想再费心神,直接沉默以对。
到下周时,带我的律师找我谈话,他说,老板对你评价很高,可能会希望你去做他的助理。我疑惑:他不是有助理么?律师说,他的助理可能近期会考虑离职,也许希望我来补上。目前还是一个酝酿中的想法,他先告知我,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不至于到时候措手不及。
我听到的当下,当然是相当措手不及的。我不知道事情竟然会进展到如此地步,也不知道这究竟会指向怎样的未来。但是仔细想想,从一开始,这一切就像是一步步的试探。我曾经作为助手和他一同接待来访者,提供法律咨询,我当时发现他对当事人说话,和对我说话是同一种策略——先用简短扼要的话以表示自己的强势姿态,然后泄露一丝“我非常尊重你”的温软态度,最后逐步弹压,观察对方的反应,以找到对方心理的底线,再踩着底线报价。
我不想再被试探了,人在被试探时会不自觉地一直后退的,我也不可能幸免,我不想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下午我给出了自己的回复:我不会同意这件事,我绝不会转去做他的助理。
我曾经困惑了一会儿:带我的3位律师,能看出老板的意图吗?我觉得是可以的,3位都是中年男人,又是如此接触人性恶的行业,隐隐约约总能看出来。但是他们就是如此沉默,旁观着这件事的自然进展。甚至在我表示拒绝时说,“老板是个好人”,“跟着老板你能学到很多东西”。
这件事总归是不了了之了。下一周的晚间学习会,老板又说要载我回家,我说不必了。再过一周,老板助理闲聊时跟我说,老板两次在席间表示,他与现在的年轻人有代沟,邀请我“上去坐坐”,只是客气客气,毕竟路过家门口,不开口不合适也不礼貌。但没想过我会拒绝,后来又再拒绝坐他的顺风车,他才意识到可能是我想多了。想要和我解释一下,又觉得可能更尴尬。
我不知道助理说这些话是什么心态,但我不认为这些话是真的。提到两次,说明我的这个拒绝他很介意,控制欲强的人说到底都是内心虚弱的人,他只不过是想向全世界解释这件事他没有恶意,错在我,错在我想太多。一次隐晦的污名化,想让我自我怀疑与自我否定,也想让所有人怀疑我和否定我。
这件事到这里就画上句号了。我即将从这家律所离职,也不会再和他有交集。
我不知道在这场短暂的职场性骚扰风波中,我到底握持了多少好牌。
我有很好的学历,所以我能进入一个相对文明和秩序的工作空间,我的老板和领导都会忌惮一些最基础的道德的束缚,即时他不想问我的同意,但很多时候不得不问我的同意。他只能邀请我上去坐坐,而不是使用暴力让我必须上去坐坐。
我没那么想要钱,而且他能感受到我没那么想要钱,所以他不会用钱来诱惑我或者收买我。
我也没有那么天真稚嫩,他能看出我是强势的不会轻易对高位者产生崇拜式爱恋的人,所以他也没法简简单单让我爱上他,答应他的一切要求。
我积极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朋友们,她们坚定地回复我:远离他,不要去做他的助理,这非常危险。
我遇到了不算糟糕透顶的律师,提前告诉了我可能的发展走向,并向我表示,我并非一定要接受这个职位。
我并不害怕失去这份工作,也并不害怕让别人失望。在我划清边界后退时,我知道背后会有无条件支持我的人们。
我可能还有很多我没有意识到的优势,使我在这场博弈中尚有逃脱的空间与思维上反抗的余地,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被性骚扰了。我只是很困惑,我走到这一步,已经是足够好运,如果想要避开这些事,到底还要多少好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