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幼稚園觀課記
我讀研院時,是在幼稚園做幼兒社友遊玩能力發展的研究。有次在一個國際學術會議,認識了一位在東京研究幼兒教育的博士生。我們熱烈地討論兩地幼稚園的教育,她說如果我到東京,可以安排我參觀當地的幼稚園。
那次會議後半年,我碰巧搶購到超便宜的機票去東京。雖然時間頗倉促,一個月後便要出發,但因為很想實地了解一下日本的幼稚園,只好冒昧問她能否安排,她二話不說便替我聯絡了她大學的附屬幼稚園。
參觀的那天早上,她到大學車站接我,我們先到飯堂吃了一個既超值又健康的早餐。飯堂內的人不算多。其實那所大學附近也有很多民居和商厦,但似乎沒有外來人士貪小便宜在進餐。我跟她說,我大學那所不太便宜的delifrance,早上總擠滿附近民居或晨運客,我們這些學生不但等得久,也只好買外賣回辦公室吃。她聽著覺得不可思議。(後來香港某親子KOL發現新大陸般拍片推介日本大學飯堂,真叫人汗顏。)
到達幼兒園後,要是外面沒有學校的門牌,大概不會知是一所幼兒園。外面看就像平日看日劇見到的舊式大宅。踏著泥地上的石板,就見到幼兒園老師向我們打招呼。拉開扇門,別有洞天,裏面很大,已經有幾個嬰兒穿著尿片在玩水,應該是在準備洗澡。這所幼兒園同時有托兒服務,最小的孩子只有十個月大。
穿過托兒部,便見到幼兒園。裏面很空曠,兩個羽毛球場般大的課室內,只有一枱鋼琴,朋友說這是做音樂律動和畫畫的地方。外面傳來孩童嬉戲的笑聲,拉開扇門,見到幾排的長的木枱和椅子在屋簷下,有幾個小孩在喝牛奶。朋友說那幾排枱便是小孩吃飯的地方。
屋外是一個很大的後花園,比一個足球場大。男孩和女孩都在沙池玩得興高采烈。有些男孩還光著上身。另一邊有一羣小孩在玩水槍,又有一班小孩在追逐和擲球。每個孩子都充滿陽光氣色,一身古銅膚色,銀鈐般的笑聲,忘我地跳著跑著,一個我在香港幼稚園待了四年也沒見過的美麗畫面!做玩耍研究的我既羨慕又妒忌 — — 香港幼稚園的小孩根本沒試過在校園內這般盡情地放電(廣東話說小孩「放電」的意思是消耗小孩過剩的能量/運動量……)
我想得出神時,一位老師來跟我們說校長回來了,讓我們先去跟校長打個招呼。我的日文能力有限,說了幾句簡單的日文,便要請朋友便充當翻譯。校長問我香港的幼稚園和她們這裏分別大不大,我答分別很大,根本完全不一樣。我跟她說我做研究的幼稚園有五百多位學生,但面積和她的幼稚園加上後花園差不多 — — 不過香港幼稚園沒而後花園。她聽到嚇了一跳,問我面積那麼小的話,孩子怎樣玩。她說她的幼兒園是混齡教學,分托兒班(三歲以下)和幼稚園班(三歲至六歲),共約六十個小朋友,她有時也覺得空間有點不夠……
和校長討論一會,便響起上課的音樂,校長說今天要到外面開會,不會回來了。於是我和朋友便跟校長道別,然後就到課室觀課。
一位女老師在彈鋼琴,男老師在和孩子一起隨著著音樂跑跑跳跳,時快時慢,時大笑時安靜。音樂輕快的時候,他們扮兔子和青蛙在跳;音樂減慢時,他們立即趴在地上慢慢爬扮烏龜;琴聲加大一點,他們在扮鴨子;音樂忽然變得強勁低沉,但速度依舊,他們忽然變成大象;然後琴聲加快,小朋友興奮地半爬半跳地扮獅子或豹…他們在跟音樂扮不同的動物扮了半個鐘,卻絲毫沒有倦意,超級精力充沛!
然後,老師說會帶十個小孩出外做泥丸子(泥団子DORODANGO)。だんご大家可能有點印象,當年很熱門的串燒三兄弟就是だんご三兄弟。我完全不知道泥丸子是甚麼。那班小朋友十分雀躍,跑到一個櫃帶出一粒球狀,啡色的物體,有的如波子般大,有的如乒乓球般大,黑黑的,有部份黑得有少少反光。三個小孩還拿了一個水桶。朋友問我想跟他們到校外做泥丸子還是看其他小朋友畫畫。我雖然對畫畫有興趣,但大概是受小孩對泥丸子活動的期待感染,想也不想就說想跟他們去看泥丸子…
於是,我們便隨著那位年青的男老師和十位四、五歲的小孩一起出發到附近的公園去。小孩一邊互相比較手中的泥丸子,聽到他們說「大きい~(大)」「 キラキラキラキラ(閃閃發亮) ツル ツルピカピカ」一邊乖乖地跟著老師走,沒有排隊,但亂中有序。老師只是十分間中轉過頭看看他們的情況。途中還有小貨車駛至,老師轉過頭,打了打手勢,小孩都自覺停下靠在一邊讓貨車駛過。
在香港是不可能這樣的。
我有次試過只是和小朋友到幼稚園樓下的超級市場「格價」(即比較價錢,是數學科的活動),只需要搭一層電梯走幾步便到。幼稚園也要安排八個小孩一組,就算沒有兩位老師一前一後,也起碼會有一位老師和一位家長義工幫忙看著,小孩也要整整齊齊地拖著手排著隊緩緩向前行,老師還差不多全程倒著行看著小孩仿佛不看著他們就會發生甚麼意外似的。
你可能會想,日本老師是知道我和朋友在尾隨,所以才這樣放心,但感覺上他們一向也是這樣的,小朋友走的時候也沒有特別留意我和朋友。我們一起行走了約十分鐘,老師便在一個小山丘停下。山丘上只有一個水龍頭。小孩都興奮地各自找個地方坐在下 — —他們是直接坐在泥土上的。拿著水桶的孩子都跑去水龍頭裝水,再拿回同學附近坐下。
小孩都把手放在水桶,搖掉多餘的水份,然後就開始輕輕拍濕手上的泥丸子,然後就直接執起地上一堆沙,輕輕地撒在泥丸子上,之後便慢慢地在拍泥丸子,拍一會,又濕濕手,再拍泥丸子,又再撒上泥沙…
我問朋友他們在做甚麼。朋友說小孩已經做了這泥丸子兩星期,每天都會小心翼翼地捧著泥丸子由學校走到附近的山丘,慢慢地弄大泥丸子。
我驚訝地問:這樣大的泥丸子是完全用泥沙做的嗎?因為如乒乓球大那顆看起來很硬,而且反光的地方看起來帶點金色,很好看。
朋友更驚訝:是啊,你小時候沒有做過泥丸子嗎?
我搖搖頭。
朋友說要教我做,於是她在地上一抓抓了一把泥沙,再用水弄濕,搓成一個小球,她說一開始球不可以太大,因為中間若沒有乾透,放幾天入面就會裂開,泥団子就很易散開了,所以只可以慢慢把沙子撒上去,一層一層把団子變大。
我說:「若要做一個好像那男孩乒乓球般大的,要多久啊?」
她說:「那起碼要兩個星期啊,而且還要很小心!」
她把手上的小泥団給了我,然後叫我試試。
這時,附近一個小女孩走過來,拍拍我的手臂,指著我的衣服說:「袋鼠,蝴蝶,象先生……」我那天的衣服上面有很多動物圖案,於是我說:「是啊,還有貓……」然後一個男孩子又加入數動物。
因為我的日文連幼稚園程度也不如,他們很快就知我不是當地人,小男孩問我在那兒來,我說香港。他說是在那裏?我說要坐幾小時飛機才去到。小女孩說爸爸工作的地方也要坐幾小時飛機才去到……
小孩一邊和我談天,一邊在弄泥団子,於是我也弄我的泥団子。
一個陸軍裝小男孩說:「很小……很難……交換……」同時把自己的泥団子塞給我。
我猜他是說我的泥団子很小,很難做,所以和我交換。
他的泥団子雖然沒有乒乓球般大,但也有2/3個乒乓球般大啊,應該也弄了好久。我說不用啦,我自己慢慢弄就可以。
陸軍裝小男孩說了一堆話,我只聽得明「有時間……大丈夫(不要緊)……交換……」就拿走我手心的泥団子,把他自己的放在我手心,還在我的手心撒下一堆沙,用手勢示意我拍泥団子。然後他就在我旁邊坐下,開始弄我那個超迷你泥団子。
另一個男孩走過來,指著陸軍裝小男孩的泥団子問為甚麼這樣小。陸軍裝小男孩笑著說:「我要重新做一個超級大!」
(他的笑容超級可愛!)
附近有另一個小男孩流著一大行鼻涕,要是在香港,老師就算不替他抺掉,也會叫他自己抺。但是,老師明明在和小男孩說話,也沒有理會他的鼻涕。過了好久,小男孩自己問老師有沒有紙巾,老師叫小男孩去老師的背包找,小男孩還走去水龍頭洗手,用衣服抺乾手,才去找老師的背包。
弄了半小時泥団子,老師說要回去學校,小孩就自動排隊洗手。
一邊走回學校,最開始跟我說話的小女孩也把自己的泥団子塞了給我,我說不用,小女孩堅持,說自己還有一個。
於是,我拿著兩個泥団子回到幼稚園。小孩子開始準備吃午飯。雖然他們最大的也不足六歲,但他們各自分發餐具,盛湯,飯和菜,自理能力比香港小孩好得太多了。
我在看著他們分飯時,手心還拿著兩個泥団子。另外一位老師見到,說:「厲害……快……兩個……大……」(應該說我很厲害這樣短時間便做了兩個大的泥団子)我搖頭說不是,是小孩送給我的。老師問我想不想拿回家,我說想啊。她說去找了一個信封給我。
她拿著信封回來時,我因為跣腳,竟然把小男孩給我的那顆泥団子跌了在地上!還好,小男孩應該是真的很用心慢慢拍,那泥団子只是掉了一少部份沙,沒有整顆散掉。更幸運是沒有小孩見到!我連忙把泥団子拾起來,拿紙巾嘗試抺起地上的沙,但實在散得一地也是。老師看著狼狽的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說她們會抺的了,不用擔心。
他們開始吃午飯,朋友說差不多時間要走了。短短一個上午,就發現日本和香港對幼兒教育的看法真是南轅北轍。朋友說其實公立幼兒園和大學幼兒園有點不一樣,下次有機會可以帶我去看看,不過到公立幼兒園要早一點安排。
那天晚上,回到Airbnb,給日本屋主看我的泥団子,她說:「很懷念啊!」原來,泥団子是她那個年代每個小孩都會做過的東西。
做泥団子看起來很費時而且無用,但很能訓練小孩的小心和耐性。要泥団子又大又圓真是急不來的,而努力的成果也很明顯,就是那一顆大大閃閃發亮的泥団子。
如果我小時有做過泥団子,或許我就不會這樣笨手笨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