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還在〉
沒有叮嚀,也避免指正,就一天過一天。好像她的肉身在,笑容還在,緩緩握住你的手的步行還在,只是你清楚的知道她正在離去。新發生的事都在極短的時間,揮別她的記憶海蒸發進無邊的虛空。
今天阿嬤就九十歲了。自從有記憶以來,除去幾次遠行,我們都住在一起。
就人類來說,她已經貼近生命長度的極限了,所以雖然我們知道「倚老賣老」惹人厭,有時我倒很想知道這樣的老是怎麼做到了。有時我們這些相對年輕的生命聚在一起,有人天天工作卻覺得不想活,或壓力造成各種莫名病症沮喪。日子一天天過,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可以真幻想自己九十歲的那天,好像生命的功課讓我們像在林間鳥兒躲子彈般的舞蹈,配合各種音樂,做出各種動作姿態,讓自己還可以人模人樣的與朋友交談、散步。是啊,懂得付出而喜悅的活著。但九十歲會到來嗎?
去年我讀了一提再提的網路故事,是某種巨大象龜的故事。小主人搬家,弄丟了小象龜。沒想到二三十年後,重回舊家發現象龜就在儲藏室裡住著,主人哭了,象龜長大了。當時我查了查發現,那樣長壽的象龜生命可以到兩百歲。一個家族養了牠,幾乎要當作傳家的寵物,一代傳一代。因為我們不是朝生暮死的小動物,也非長壽象龜,如果生死是一種韻律,我們人類的韻律限定了我們思考時間與計畫的尺度。
「到我這麼老你就知道了。」阿嬤常說這句。
一年多前我還常幫她夾菜,各種她拒絕的食物。以一種孝順的名義,去猜測解讀她真正的想法。阿嬤愛面子,吃得多吃得飽在她看來似乎不是有面子的事,貪心更不是。華人對禮物先推辭後笑納的習慣。我們在餐桌上每每要上演這齣,直到她把瓷碗舉到頭頂,或是把碗藏到桌底下。我也曾像特技演員,頑皮的一次次把菜送進逃跑中的碗。「不知道該說你不孝,還是孝順。」阿嬤總是怒目說著。菜有時吃完,有時則不吃。她食慾越來越差。有時原因是食物賣相差,有時是家中太冷清,不復十多年前弟妹都沒沒長大親戚來去頻繁時的熱鬧。我也不知自己的頑皮是孝順,還是愛玩的固執。
去年我和她坐在國家音樂廳、戲劇院、表演藝術中心的座椅,聽著貝多芬鋼琴獨奏、幾米音樂劇,看著法國當代馬戲、加拿大爵士偶劇。上週還一起搭著捷運接駁車到內湖美麗華盯著巨型天幕戴3D眼鏡看阿凡達。我安靜的讓她抓著手肘在路上走,鬆弛的皮骨她還背著小背包。上到捷運沒人讓位時,我們就抓著中桿站著。她說腰痠,我說快到了,心想你的頭髮外層還染成棕咖啡,所以五六十歲樣貌的健壯阿伯大嬸不讓你坐博愛座啊。
而她晚上時卻不記得自己當天打過疫苗,很快的不記得我們看了什麼表演。我翻找她的包包拿她的博愛卡進捷運閘口,拿身心障礙證明我們可以取得免費或半價愛心票坐進各個絨軟的椅子看演出。如果她總是不記得,那這些演出表演,是只有我在看嗎?
她習慣到廚房把髒的碗筷洗好放回櫥櫃,但她已經不記得要用洗碗精了。她習慣到處巡視,把家中插頭拔起來熄滅紅色小燈泡,所以各種充電器、電話機、網路數據機、熱水器、冷氣機,會一再的沒電。幾年前我會生氣,幾乎不耐煩,沖澡到一半變成冷水更是如此。一次一次的叮嚀,一次次驚訝的發現油膩的碗,但逐漸的,我也消氣了。她什麼都不記得了,怎麼會記得你的各種小叮嚀小指正呢。
於是我覺得她已經啟程往一個遠遠的地方去了。有時候,她清明的說出社交套語,讚美周邊的人物,我感覺她的本能存在。每次家人同歡的生日快樂,都由阿嬤唱歌吹熄蠟燭。她都當作是自己的生日一次次過。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有多久,我不想等它結束再寫下,所以趁她再一次的生日寫下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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