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模樣

姊姊有一張被父親抱起靠在父親肩膀上的照片，應該是母親從父親背後拍下的，在我尚未出生或是牙牙學語的年紀。每回看到那張照片，都會特別想知道，我還能被抱在懷裡的時候，父親的模樣！那時的父親是否跟照片一樣，有著一身壯碩又結實的身材，那合身的衣褲緊繃出他令人安心的體態，父親是座山，就身材而言！

也許是我甚少閱讀到男性書寫自己成為父親的心情，或是其實很少有人能用文字表露出成為父親以前、以後，那種抗拒長成大人的軟弱，而更可能的是，我沒有太多男性的朋友能讓我知曉成為父親的時候，他們也有過那種需要逃跑或是想要喘口氣的心情，以致於我讀著信宏的文字，特別想知道（我的）父親成為父親、將孩子抱在他懷裡，是什麼樣的心情？

（也許是如母親所言，他經常在我們就寢後，就消失在家門口，直到我們聽著他的偉士牌聲響再度出現在家門巷口外？他想從家裡逃跑嗎？逃離可能動不動就哭泣的兩個孩兒，還是他只是想出去玩？）

我們等著彼此失守。她年紀小，總會禁不住徹底潰堤，那些僵硬的憤怒與冷語全部被她哭泣的臉揉出水來。她會奔向我，不顧一切地投入我的懷抱，蠻橫地拿走我早就等在那裡的安慰。這時候我們無條件收下彼此的話，再次完成柔軟的承諾。——P.185是我的美

與母親分手後的父親，幾度用他絹秀的字寫信給我們兩個孩子，那應該是我們唯一能稍微讀到父親吐露心情的方式；我已經忘記面對面的時候，是怎麼跟父親對話的？說話的內容是什麼呢？我們在學校的事？他在他家裡的事？還是那些無關緊要不是什麼可以被記得的生活瑣事？倒是記得有了手機、MSN、Email以後，每回央求他：「你用一下嘛！這樣才能跟你說話。」他總是無法飛快的回應，只能簡短地傳著他認為他應該要開口說的事。

例如：「女兒妳好，爸爸的手機換了號碼，舊的只收不發。」除此之外，他可能總是在電話那頭等著我們想起他時給他打個電話。（無奈那時我已迷戀上網路，懶得講電話。）

仔細觀察才會發現，熟睡的孩子有時會夜驚，深陷在夢裡的哭喊，即使聲音先逃到現實的世界，他依然被大腦繁複的鋼筋與泥壁囚困，皺眉翻滾，像正在逃離一隻隱形的手。通常妻子會輕輕拍撫，或溫柔摟抱，替他刪減所有複雜的劇情，撥開濺灑到他身上的砂礫。——P.198〈胎記〉

大部分的男性在家庭裡的角色像是李宗盛那首〈新寫的舊歌〉歌詞裡唱的：比起母親的總是憂心忡忡，是啊！他更像是個若無其事的旁觀者，刻意拘謹的旁觀者。

但我記憶中的父親，以及我後來在旁人身上搜尋父親的身影，都有著如我父親般屬於男人最溫柔的神情，也有母親一般有著憂心忡忡以及很多不能說出來、也不容易表達出來的情緒。就像所有手冊裡，完全沒有一本寫給父親的教戰手則，彷彿從女人手中接過孩子以後男人就可以成為父親，而他們卻不知道怎麼表達他們跟女人一樣，也慌張的不知道怎麼面對這個從女人身上孕育出來的新生命。

信宏用他的文字寫著成為父親時的那些小心翼翼、緩步學習，那些我們即便拉張椅子坐在父親面前歪著頭（裝可愛、撒嬌的）問也問不出來的心情，像是從孩子出生以後，男人就越級長成了父親（有些則是一輩子不願意面對自己就是是個父親。）

如果沒有一點這樣的文字，要怎麼鑽進父親的溫柔裡？明白那個若無其事的旁觀者，還有著可愛、調皮像沒有長大的小男孩，捉弄自己喜愛的小女孩時，露出一種甜蜜；如果沒有一點這樣的文字「父親」這個詞也許就只會像那些刻板的父親角色，替男人們給出最模範的標準，就像「母愛」一樣，限制了父母們內在那些身為父母不能流露的情緒！

（獅子王）最後一幕，辛巴和娜娜生了另一個小獅子，又被舉到山崖邊，和電影開頭一模一樣。我明白這根本不是歡樂大結巨，而是一個恐怖且難以逃脫的噩夢循環，辛巴的孩子將活在她複製的人生，而這又不知早已被轉印過多少代？——P.253〈換誰當鬼〉

也不是因為想成為一個忠實的讀者，而拼湊出接連著三篇的讀書心得；更不是因為某些成長的經驗相仿、所經歷的年少有些相似，而投射出過分的情感。大概就只是難得讀到這麼細膩的，從童年到成年到中年，一個男人的書寫；既不想表現自己的強壯，也沒有軟弱到需要向世界呼喊「給我一點愛和關注」，只是那樣安靜細細揉捏著自己的情緒，像觀看自己，旁觀其他男人，以及想念父親！

沈信宏《成為男人的方法》（之三）

《成為男人的方法》／沈信宏
寶瓶文化／2021.09.02／ISBN：97898640624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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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寫給信宏的：成年以後，愛或被愛的渴望！／沈信宏《成為男人的方法》（之二）

在尚未成為男人以前，我們先是長成了大人！／沈信宏《成為男人的方法》（之一）

家／《雲端的丈夫》沈信宏

在故事裡角色扮演／《歡迎來我家》沈信宏

從《雲端上的丈夫》到《歡迎來我家》，窺探軟弱又堅強的內在！

圖：20110606壽山動物園，Canon EOS 5D Mark 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