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窮野生動物園——讀《英國下層階級的憤怒》
編按:上星期,我們出了一篇探討英國工黨在2019年大選大敗的文章。這個星期,我們找來一遍《英國下層階級的憤怒》(Poverty Safari: Understanding The Britain’s Underclass)的閱讀札記,從微觀的個人經歷出發,講述在英國邊陲底層人民長期所受的貧困和被忽視。倫敦等富裕中心在2008年金融海嘯後力推的緊縮政策,進一步拋棄這些看不見的底層,無法翻身的貧困釀成了憎恨,最終被保守政治吸納......這些憎恨是如何日積月累的呢?進步政治要如何應對?
文/胡楊
新冠疫情下英國「群體免疫」,損害普通百姓的生存權,這個保守黨當選後對NHS進一步削減投資有關。但是,為什麼在去年英國大選,不少傳統的工黨票倉,英格蘭中北部的工業重鎮紛紛「倒戈」,對支持向NHS增撥資源,要求改善醫療人員待遇的工黨投以不信任票?我們可以從媒體的統計中知道哪些選區從「紅」變「藍」;但對於那些做出決定的草根選民,我們依然知之甚少。因此,《英國下層階級的憤怒》顯得尤為可貴。這部坦率的英國白人工人階級自白,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理解英國社會和政治的全新視角。
《英國下層階級的憤怒》的作者戴倫·麥加維(Darren MacGarvey),成長於英國蘇格蘭格拉斯哥南部的波洛克地區——一個典型的英國底層白人社區。目前的他是一位作家和說唱歌手,曾在BBC的節目中討論反社會行為和貧困問題。 《英國下層階級的憤怒》在2017年出版後迅速成為暢銷書,並於2018年獲得英國最重要的政治寫作獎項「奧威爾獎」。哈利波特系列的作者J.K.羅琳激賞這本書:「很難想像哪部書比它更及時、更必要、更有力度。」確實,從2016年英國脫歐公投開始,英國就是全球矚目的焦點。然而,在留歐和脫歐、「左翼瘋子」*和「托利黨渣滓」*的爭執之外,麥加維渴望通過他的底層經驗,說出一些雙方都忽略的東西。
貧困,是那個縈繞全書的幽靈。麥加維的父母都來自格拉斯哥南部的工人階級家庭。患有精神疾病的母親,似乎一直都離不開酒精、毒品和暴力,最終在麥加維不到15歲時就撒手人寰。在底層社區長大的他,直到中學快畢業時才第一次踏足富裕的格拉斯哥西區——原因卻是去接受每週一次的憤怒管理診療。他發現,這裡的街道乾淨整潔,狗都被拴著而且不會亂吠;這裡的咖啡不只一種,而且是裝進玻璃杯裡喝的;這裡的孩子吃的是蔬菜沙拉和水果,而不是自己最愛的油炸食品、糖果和可樂。隨著年歲漸長,他似乎開始重蹈母親的覆轍,在貧困、精神疾病、酗酒、吸毒、家庭矛盾中愈陷愈深。貧困是他的不可承受之重;而那些不需要背負如是重擔的中上階層,則在人生道路上快步前進,並不斷刻薄地對麥加維們評頭論足。
幸運的是,麥加維並沒有形成極端的仇富心理,因為他遇到了很多幫助自己擺脫困境的健康力量。在福利制度的安排下,除了年少時能接受每週一次免費兒童心理學診療,他在成年後還能入住公共房屋,領取生活補貼,有盡責的社工跟進他的身心健康,保障他的基本生存無虞。更重要的是,他後來受強調平等的社會主義思想影響,明白了為什麼自己的經歷就是一個循環——貧困剝奪了他能接觸的資源,有限的資源則讓他更難擺脫貧困;陷入貧困泥淖的他,除了眼前這個充斥著失業、酒精、毒品、暴力的社區,基本看不到任何的希望。而政府推行財政緊縮政策,不斷削減對福利制度的投入,其實是在不斷摧毀工人階級社區,許多像麥加維這樣的底層白人因此更加絕望。因此,麥加維不僅爭取自我變革,徹底告別酗酒和吸毒,而且積極地投身到行動中,一邊堅決反對財政緊縮政策,一邊以說唱歌手的身份走進工人階級社區、走進監獄,用音樂賦權和組織無數像他一樣的人。
麥加維真誠和自省的筆調貫徹了全書。他坦承自己帶著「恨」去投身行動——對社會不公的「恨」,對有產階級的「恨」,對中產和上游群體居高臨下地消費和指責底層的「恨」。這也是他給這本書起名《貧困遊獵:英國下層階級的憤怒》的原因——因為「貧困遊獵」意味著把貧困和底層當成非洲大草原上的珍禽異獸來圍觀、起哄。底層的憤怒被消費,被消費的底層因此更加憤怒。因此,當代表中產品味的藝術家艾莉·哈里森(Ellie Harrison)來到格拉斯哥做大家都看不懂的當代藝術項目時**,麥加維的第一反應也是怒不可遏,甚至無意中掀起了一場針對她的網絡暴力。直到輿論風暴告一段落後,麥加維逐漸意識到,艾莉的項目其實拓展了自己對貧困問題的思考和實踐。另外,她所堅持的騎行、素食、健康飲食等中產喜好,對環保和抵抗食品工業資本的侵蝕也是有務實意義的。麥加維後悔自己下意識的「恨」傷害了艾莉,將一位本可攜手同行的盟友,推到了對立面。
在書中,麥加維直接回應了留歐還是脫歐、「托利黨渣滓」還是「左翼瘋子」的爭論。事實上,主流輿論對脫歐的爭執,往往對英國國內財政緊縮、失業、貧困等真問題避而不談,而這些其實才是工人階級最關心的問題。麥加維用自己和波洛克的貧困經歷,揭示了英國社會觸目驚心的階級撕裂。而這一切的根源是英國社會嚴重的貧富分化,而非保守黨當局聲稱的外來移民。而工黨的問題在於缺少對白人工人階級的關注,甚至排斥階級政治。結果就是,聲稱自己代表工人階級利益的工黨,在傳統工人階級社區中的影響力江河日下;一直被認為是代表有產階級的保守黨,卻通過種族的、民粹的、排外的話語佔領了基層,並最終贏得大選。
那麼,麥加維自己的答案又是什麼呢?書中沒有正面回答,但麥加維非常推崇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波洛克自由邦」***。 「波洛克自由邦」前後持續了近三十年,雖然最終還是無力阻止新的高速公路從波洛克社區中橫穿而過,但這段歷史成為社區賦權的象徵。這也充分說明:無數個像波洛克這樣的傳統工人階級社區,既可以是令人絕望的鐵鏽地帶,也可以是蘊含無限希望的應許之地。
*作者用的用詞,對右翼民粹和左派的污名。
**艾莉.哈里森在2016年得到一筆1萬5000英鎊的資助,讓他在1年來不可離開格拉斯哥並在該地從事題為Glasgow Effect的藝術創作。
***作者在書中介紹的一個本地居民的反抗運動案例。70到80年代,有房地產開發商想把作者的老家(波洛克)的本地居民社區改造成購物廣場,但遭到當地居民反對。有進步組織者和藝術家組織當地居民反抗,比如佔領、堵路、對外宣傳和對內的互助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