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坟

MoonSatsu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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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写于2017年】

按我们那里的风俗,一年里有四个节日要去上坟,初一,寒食,七月十五,十月一,其次是逝者的忌日。

上坟这件事,按理说女孩子是不允许参加的。然而我们家只有两个女儿,爸爸认为我们有有受一点家族教育的必要,所以我只要在家总是要去的。给爷爷奶奶上坟,在小时的我看来,隆重而又有些冒险意味,大约是因为家族的墓地在平常上学和玩耍都不能到达的地方吧。

要去上坟的这天,妈妈从早上就开始备菜,有时甚至前一天就开始准备了。初一请家堂后的这一次,是最隆重的,年节的鸡鸭鱼肉都分出来一碗,还有所有重要场合都会吃的一种手工的猪肉丸。另有现炒的菜肴,煮好的饺子,酒和水果。白酒常常是爸爸已经喝了好久只剩一个瓶底的,用布包包了,交到我手里,上完坟后可以直接处理掉。水果是家里有什么就拿什么。最后爸爸和大爷把菜玛到一个大簸箕里,用一个大包袱包了提着。此外还有香和几刀冥纸,我们家和大爷家分别准备,叔叔家住在城里,不方便回来的时候,妈妈也要单独代他们准备一份。

下午四点钟,天已经要黑了,冬天白天那一点太阳的余热也退下去。我们都穿了最暖和的衣服,戴了围巾帽子,从胡同里走出来。

上坟的路需要先经过一个小斜坡。鲁中是丘陵地带,镇子恰好在小山间的平原。然而我童年的活动范围有限,山是从来没爬过的。那个大约十米高有点陡峭的小斜坡,在我心目中是最接近山的存在。我打头,放开胆子冲下去,惊险地在河边刹住脚步,等一等后面的爸爸和大爷——他们还要照顾簸箕里的菜。

这一段路是沿着小河的。小河在斜坡下转弯,绕过一片桑树田。这桑树田也是我童年快乐的一个所在。桑葚成熟的时候,桑树上挂满了刚从小学校里解放出来的小孩,而那潮湿的夏夜里,整个桑树田里都是捉蝉的手电筒的光亮。

到此,我记忆中这一段路突然变成了夏天的场景。

我从斜坡上冲下来,就看到了萤火虫,明明灭灭地在夏天傍晚的蛙声里亮着。我抬起头,追着一只萤火虫的光亮,它绕了一个圈飞到河对岸去了。那光亮暗了,随即又亮起来,变成了两个,我分不清哪一个是我的萤火虫了。

在那时的我,这是多么司空见惯的场景啊。虽不明所以,却好像明白未来要失去,我的心温暖又惆怅着。

我只是兀自向前走着,小路上留着雨后农人踩下又干掉的脚印,像某种封存的过去的遗迹。我小心而神圣地踩在那些脚印里。爸爸和大爷边走边讨论着季节、雨水,家长里短。路上有农人完成一天的劳作归家,爸爸与他们一一打着招呼,乡下是很少见到陌生人的。

走过这一段,就没有了真正的“路”。地势变高,我们跨上田埂,小心地在长满杂草的田埂上找着平衡。我在田间茫然无措,爸爸开始细致地指点我路线。路过了六角形的水井,路过了刚割过的韭菜田,走了无数个“之字”,再往前走一走就到了。

墓地在别人家的姜田里,没有墓碑,没有坟头,没有任何可称之为标记的东西。爸爸和大爷估摸着从地头迈出两大步,指给我看爷爷奶奶坟头的位置。

我们收拾出一小块空地,爸爸拿出酒盅让我一一倒了酒,菜和水果都拿出来摆上,用打火机点了香。又拿出几张冥纸在香上点了,小心地避着风点燃剩下的。拿一根木棍小心地拨着火。晚风吹着跳动的火苗。

爸爸和大爷先跪下来磕了头。

我心里肃穆起来,也学爸爸先把手举过头顶作了揖,然后跪下来磕头。

一直到火苗燃尽,我们都默默无言,风又起了,我躲开冥纸的灰烬。

爸爸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我心里一动。爸爸已经戒烟二三十年了。

“以后我们也要在爷爷奶奶旁边。”爸爸突然说。

随即,他熄灭手中的烟头,把杯子里的白酒泼尽,又把菜肴和水果原样打包回簸箕。天已经完全黑了。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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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onSatsuma长居新加坡。 非典型科研工作者。 关心人,尤其是女性如果更好地工作、生活和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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