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慎樂觀地面對復賽

4月底起，停賽接近兩個月的英格蘭足球超級聯賽(Premier League)開始商議復賽事宜，由於英國的新冠疫情未顯著緩減，復賽面臨極大挑戰。聯盟與政府機關、各球會俱樂部(註1）初步決議「重啟計畫」(Project Restart)成形。在中立場地球場進行沒有球迷參加的閉門比賽，將會是復賽的先決條件。

註1: 英超有20隻球隊，每個賽季賽績墊底的三隻球隊將會降級至次級聯賽: 英格蘭足球冠軍聯賽

由於球迷在閉門、不得進入球場的情況下，仍有很大機會在所支持的當地球隊球場附近群聚以關注賽事發展，球迷聚集有可能滋生事端，造成警方極大困擾，而如果球賽改至中立場地進行，大批球迷就無法前往該地。疫情下公共資源緊張，「中立球場條款」受到足球維序方: 警方的支持。

閉門比賽(Play behind closed doors)或許不令人滿意，畢竟現場球迷的歡呼、歌唱、吶喊、助威是賽場上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氣氛帶動元素，但考量英超每場比賽觀眾都達萬人以上，在疫情仍舊持續延燒、疫苗還未問世的情況下，球迷、球員、球隊大體都能夠理解並接受這個條件。

對於怎麼樣才可以復賽，英超努力提出因應策略，以便達成6月中旬重新開工的目標。英超將實施閉門比賽，針對眾人關心的檢測，各球隊也會自行購買一台要價3萬6千英鎊的檢測儀，這款儀器2個半小時可替1人進行病毒檢測，這是英超展現不動用公眾醫療資源的誠心。球隊會替球員與相關工作人員進行每周兩次的檢測，而當賽前訓練開始後(因應停賽與英國國內封鎖措施，球員們大多在家中健身，缺少專業集訓)，在訓練場上，球員們也必須遵守一般英國民眾在公園運動時所實行的社交距離。球員們將自行駕車抵達球隊場地，他們的停車位有所間隔，每天集訓結束後，他們不會向以往一樣沖澡，而是直接回家。

雖然英超復賽對許多人來說值得期待，新冠病毒的威脅仍然令人感到憂心忡忡。曼城(Manchester City)的阿根廷前鋒阿奎羅 (Agüero)就明白表達他的擔憂: 大部分的球員都很擔心，他們有家人及孩子。

的確，難道復賽，即便是閉門比賽，不會製造一個群聚場合，提高球員、工作人員、以及他們的家人染病風險嗎? 提高社會的感染風險意味著: 增加英國國家醫療服務體系(NHS)的負擔，而自今年3月以來，英國民眾即對英國政府提供的新冠病毒檢測數量感到失望，社會對醫用資源緊張、醫護人員缺少防護用具的處境也多有批評。假使英超復賽，球員受傷，需要被救護車載往醫院治療? 而且為什麼這些高收入的球員可以接受定期檢測，但廣篩對英國的普羅大眾仍然遙不可及? 這些問題浮現之餘，部分人士對英超積極地試圖恢復運作感到不可思議。外交大臣多明尼克·拉布（Dominic Raab）宣稱『運動賽事回歸可以提振全國士氣』，拉布的宣言遭到由熱刺 (Tottenham Hotspur)租借到紐卡索聯 (Newcastle United) 效力的球員丹尼·羅斯 (Danny Rose)抨擊，羅斯在個人IG上毫不掩飾他對復賽的反對，『我才不管什麼全國的士氣，人們在生死存亡之際啊! 感染人數大幅降低前，我們根本不應該去思考足球比賽這件事…我們等著看吧。』

但，誰有權利擔心英國的公眾健康?

2020年5月10日，英超球隊布萊頓(Brighton & Hove Albion)公布一線隊球員中出現第三名球員確診新冠肺炎，天空體育和BBC報導此事，兩家媒體的官方推特底下隨之出現了大篇幅的撻伐與嘲弄留言。

許多人嘲諷布萊頓因為害怕復賽(註2)，所以想以生病的球員為擋箭牌，逃避英超復工。各家球迷直言布萊頓擔心復賽後，降級變成球隊逃不掉的命運，他們並指出布萊頓在早先，英超宣布「中立場地」條款後，就明確反對這項措施。布萊頓的執行長保羅·巴柏 (Paul Barber)認為，布萊頓向來在主場(註3)表現較好，如果復賽後，球隊能夠在自己熟悉的球場進行主場作戰，他們的戰績也應該會比較好，能取得較多績分，有更高的機會保住下個賽季的英超席位。眾所皆知，從英超降級到次級聯賽(英冠)，意味著喪失高達一億英鎊以上的電視轉播金收入，另外也很有可能失去較高規格的廣告代言費。因此，保級除了關乎球會榮譽外，早已是一個非常迫切的「經濟議題」。巴柏說，布萊頓反對中立場地條款，因為一隻球隊不可能支持對他們不利的條件。

註2: 布萊頓目前在英超排名第十五，所得績分僅比降級區的三隻球隊高出兩分，降級風險高。
註3: 英超每隻球隊每個賽季打38場比賽，球隊在自己的球場有19場「主場」比賽，另外19場比賽則分別到各隊的球場進行「客場」比賽。一般而言，在主場作戰，由於對場地較熟悉、大批球迷聲援打氣等條件下，球隊通常表現較佳。

布萊頓的「醫學事實」遭到大聲浪的嘲諷，球迷或戲謔或嘲弄地表達他們的懷疑: 宣布球員確診有可能是布萊頓避免復賽(降級)的最後手段了。

『直接宣布他們降級啦。』

『毫不感到羞恥耶。』

『自己賽績這麼差難怪不想要復賽。』

『他們在造假編故事。』

推特、各新聞網站等社群媒體上，球迷們放大檢視布萊頓之前令人失望的戰績 (2020新年來一勝未得)，證明或暗示布萊頓的「居心不良」與「形跡可疑」。儘管除布萊頓外，英超末段班的球隊，包含阿斯頓維拉 (Aston Villa)、沃特福德 (Watford)等也跳出來反對「中立球場」條款，但由於布萊頓最先公開反對、加上「竟然」在此時宣布球員確診，海鷗(球隊暱稱)受到了兇猛的攻擊。

金錢掛帥還是健康優先

當然，不一樣的聲音依然存在。布萊頓發布第三名球員確診新冠肺炎以後，一些球迷持續在社群媒體上表達反對英超復賽的立場，他們認為，又有球員確診了，英超還要(能)開工嗎? 既然英超復賽會帶來很大的群聚感染、傳染風險，那麼堅持復賽是否就是一場金錢與健康之間的價值拉鋸戰? 很明顯地，英超與球隊都需要恢復比賽，才有轉播與廣告收入，復賽即意味: 金錢比健康更重要。

美好的足球時光

衛報資深體育記者巴尼·羅內 (Barney Ronay)在他的文章〈當我們遠離開心的群眾: 現場觀賽是我們的集體療癒方式〉中表示，運動賽事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讓人們聚集在一起。從微觀角度來看，因為運動賽事而聚集，顯露出人們對社交的渴望，以及想要在人群中找到行為模式與美好之處。在文章結尾，羅內認為因應疫情而生出的「社交距離」一詞其實並沒有「集體主義」來得恰當。往常，人們因為運動比賽聚集，這在疫情期間不可能發生，但一邊懷念群聚，同時遵守封鎖措施，這種「集體」的行為可以幫助民眾度過隔離與孤寂的挑戰。

羅內的文章發表於3月20日，英超停賽一周後。而在更早之前，BBC的運動主編湯姆·福爾迪斯 (Tom Fordyce) 在3月15日即發表了〈新冠疫情: 運動賽事在這黑暗的時刻更顯重要〉一文。福爾迪斯感性地敘述運動賽事(以及人們對此的關注)怎麼樣扮演生活中的避風港角色，其重要性甚至早已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形塑出我們的時間觀: 週六下午3點英超開賽。

在疫情延燒、染病者受苦的時空環境下，人們還去想念運動比賽或可說是自私，但福爾迪斯認為這是可以解釋的: 這是個人對一個社會問題的應對方式。賽事的重要性在於讓許多人體驗社會: 和其他人群聚一起觀賽、共同歡呼讓人覺得更有「家的感覺」。等到疫情結束，運動賽事回歸，福爾迪斯說，人們將會像「快樂的傻子」般擁抱彼此，為了日常慣例與避風港的回歸而慶祝。

足球是一項人類運動

羅內及福爾迪斯都提到了因為足球賽事而群聚的美好社群回憶。的確，足球能夠帶來歡樂、刺激，在很多時刻，足球也能夠為社會帶來資助: 自新冠疫情沖擊以來，多家球會及球員個人捐款給當地弱勢團體、食物銀行、醫護人員。球員和工作人員主動撥打電話給社區裡的年長者，詢問他們在隔離期間是否需要幫助，如外出採買等，有時候，他們只是單純和老人聊天。球員們拍攝短片，鼓舞生病的球迷，或者為過生日的小球迷寫驚喜生日卡，另一方面，球迷也會費心為球隊加油打氣、組織慈善活動等，種種族繁不及備載。從這個角度來看，足球能夠製造美好、營造團結氛圍。

回到英超球隊布萊頓宣布第三名球員確診新冠肺炎的事件。假使病毒確實有可能因為恢復比賽而傳播更甚，威脅到全英國的公眾健康，布萊頓公布球員確診則應該被視為一則警訊，但就如前文所述，除了少部分人感到擔憂外，大部分球迷群起而攻。

為何布萊頓的發布得到如此迴響? 3月12日，阿森納 (Arsenal)的主帥阿爾塔 (Arteta)確診新冠肺炎，阿森納與布萊頓當週六的比賽即刻取消，緊接著，英超宣布停賽。這被認為是正確之舉。時間來到5月10日，英超有可能在6月復賽，布萊頓宣布有球員確診。

很有趣地，福爾迪斯認為，在運動中，『你這樣做，就會得到這樣的結果。』

實際上，同樣的社會行為不一定會帶來同樣的結果。身為力求保級的球隊，布萊頓為了爭取在自己的球場比賽所進行的呼籲，大體被視為他們害怕降級的怯懦表現；英超和社會一樣有階級架構，豪門球隊、大球隊、小球隊、保級隊、降級隊。儘管足球迷人之處在於每場比賽的結果都無法預料，偶爾，弱隊也有可能出人意料地戰勝強隊，但球隊實力與戰績往往還是與其所擁有的財政資源相符合，有資源的球隊可以「收購」表現最優秀、身價最高的球員，這批球員又能為球隊爭取好賽績，奪冠、進入歐洲聯賽，獲取更多電視轉播權利金、更高額的廣告費，吸引更多國際球迷、賣出更多周邊商品，而這些獲利在未來，又會被投資於買球員，形成一個難以打破的循環。

當球迷們在社群網站上嘲笑「布萊頓球員確診」，並暗諷布萊頓對此動手腳(無論球迷的態度是認真或是戲謔)，他們正在透過嘲諷的語言穩固英超的階級制度: 布萊頓怎麼可能真心擔憂英國的公眾健康，他們是害怕降級。

當人們想念運動賽事、進場觀看足球比賽的刺激與熱鬧等美好時，他們忽略足球是一項由人類進行與觀賞的運動，而人類的行為無比複雜: 同樣的行為不一定總是帶來同樣的回應。因為「社交距離」，球迷無法到球場替心愛的球隊加油，但這不代表他們無法群聚，精神上地。長期以來，在社群媒體上，球迷群聚在一起針對一則又一則的新聞發表看法，4月初，利物浦採用英國政府推行的「冠狀病毒工作保留計畫」(Coronavirus Job Retention Scheme)，俱樂部強制非球員的員工停工休假，而英國政府將負擔員工百分之八十的薪水。利物浦此舉遭到包含自家球迷的強烈批評，輿論一片撻伐。畢竟，上季的歐冠冠軍利物浦在今年2月剛宣布上一季的稅前營收淨利達到4200萬英鎊。嘲諷隨之而來，有球迷寫道，『你將永不獨行(利物浦隊歌歌名)，前提是世界沒有流行病。』(註4)

註4: 由於飽受抨擊，利物浦在4月6日宣布撤回強制員工休假、使用政府補助的措施。俱樂部執行長彼得·摩爾(Peter Moore)並在聲明中道歉。

顯然，利物浦因為擁有資源，「卻」要求更多資源，而受到球迷圍剿，這或許是針對社會資源分配的一項反應。但另一方面，布萊頓因為缺少資源(被視為降級的熱門人選)「還」要求更多資源(對自己有利的措施)，也受到圍攻。5月14日，布萊頓依照俱樂部疫情期間的慣例舉行線上記者會，主帥葛拉罕姆·波特(Graham Potter)對復賽也懷有擔憂，『⋯情況還沒有全面好轉…我的孩子還很年幼，我太太的家人身體不好，我們也只是一般人。』波特的憂慮再度被許多其他球隊的球迷們解讀為「害怕降級」，布萊頓已然喪失了擔心自身家庭與英國公眾健康的權利。

收到來自足球界的嘲諷後，布萊頓球迷網站〈我們是布萊頓〉博主以挖苦的語氣寫下:

主帥葛拉罕姆·波特召集了一線隊成員進行Zoom會議，他說『好啦，大家，我們有避免降級的新策略。我們要故意讓你們其中一個感染病毒…怎樣，有沒有誰自願?』

他接著寫道:

…每天都有人因為新冠病毒而死去。謊稱有一名球員確診的行為是絕對不容於世的，也不會有任何一間英超球會可以輕易扯謊過關。

我們的社會應該祝福確診者早日從致命的疾病中康復，而不是因為這可能會讓兩隻足球隊(因為隔離)無法進行比賽而狂噴毒汁。我們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呢?

足球是怎樣從美好的社群時光走到這一步? 新冠疫情籠罩下，英超復賽的討論除了讓球迷引頸期盼，除了讓社會思考英國公眾健康與大型運動賽事的相關措施，還應該讓我們看到足球圈與社會並無不同之處的社經階級架構，以及它如何影響到球迷與媒體在各項議題上，對球隊的態度與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