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76:台灣問題的啟蒙
有讀友說,一直都不太明白,經歷過大飢荒、逃港潮、文革、六七暴動,為什麼七十年代仍然有不少人支持統一?
意大利歷史學家克羅齊( Benedetto Croce,1866-1952)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他的意思除了說歷史到了當代人手上,就會由當代人去詮釋,是否歷史真貌已無從計較之外,還因為人的思想精神都是當代的,因此我們思考過去的歷史時,也很難把自己的思想精神納入歷史的時空中。
七十年代的香港,儘管目睹了過去30年中國大陸搞階級鬥爭的災難,但主導的社會政治意識,仍然是「我是中國人」、追求「一個統一的中國」的觀念。親台的學者、報人,傾向「反攻大陸」,實現「中華民國統一」;親中共的左派當時就在文革告終的情況下,呼籲國共談判實現統一。那時候,排除統一的獨立自主意識,幾乎是不存在的。《七十年代》基於統一是熱門話題,當時就廣邀左右派學者和意見領袖一起討論。因為我們本身有左派標籤,所以實際上是邀請非左派人士。也許不少人認為舉辦這座談會是中共的「統戰」,但回想當年,在舉辦座談會前不久,我曾經被左派領導人叫停,但由於一切都準備好,而且要參加的人也確定了,因此無法取消,而《大公報》的羅孚最後也決定參加,以平衡非左派佔主導的形勢。
被委託主持者是中文大學副校長鄭德坤,他開宗明義提出,在香港的中立人士,在統一運動中有什麼是可以貢獻的。參加座談會的右派政論家徐東濱說,被邀的許多人沒有出席,顯見左右派坐在一起平心靜氣地討論問題還不是時候,但他認為絕大多數中國人都是認為中國應該統一的,他提出了要以民主自由法治平等作為統一的前提。另一位提供書面意見的右派政論家繆雨,就認為國家必須統一,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制度不同不能作為反對統一的理由;自由人權民主雖眾心嚮往,但不是國家統一的先決條件。
在主持人和左右派一面倒支持統一的情況下,出席座談會的台灣本省人的意見就顯得很突出了。出席的台灣人除了中大政治行政系的翁松燃之外,還有廖光生,和以「來賓」名義出席的李弘祺。
首先,他們作為台灣人,家庭聯繫和社會聯繫都在台灣,他們在香港參加一個左派雜誌主導的關於中國統一的座談會,對他們來說有一定的政治風險。也因此,其中一人要匿名參加。
其次,台灣當時仍然處於戒嚴狀態,在蔣政權的威權統治之下,政治意識是中華民國乃一個中國的正統,中國必須統一在中華民國之下,是理所當然的政治正確意識。台灣人在座談會提出「統一是否一定好,不統一是否一定不好」的意見,確實是一個既不可以在大陸也不可以在台灣提出的意見。
其三,翁松燃在座談會上提出,中國統一是不是國共兩黨的問題?即使台灣人都支持統一,但是否由國共兩黨和談就解決,而不需要問過台灣人。幾位台灣學者從台灣歷史來論述,說台灣一直任人擺佈,清廷敗於日本,拿台灣作犧牲品;國民黨在內戰中打敗,就把中央政府遷來台灣,並實行戒嚴;現在中共說要統一了,好像也不需要問台灣人有什麼想法。作為台灣人,他們想起來心情都不愉快。
其四,翁教授發言以香港的地位作為切入點,提到談統一或任何有關海峽兩岸的政治問題,當時無論在大陸或在台灣,都有種種政治忌諱,不能暢所欲言,而只有在香港,才能提出他們心中的真正想法。因此,香港的存在是否有它的意義?如果不存在了,統一了,是否就不能暢所欲言了呢?
對我來說,一向只以國共鬥爭的觀念去看台灣問題,因此這些意見無疑是對台灣前途問題的啟蒙。它打敗了我思想中的「統一是天經地義」的未經思考的先驗意識,使我認識到任何政治歸屬的改變,若沒有當地人參與,僅由掌權者通過談判或戰爭去決定,都缺乏合法性,也都是人民不能夠接受的。都極可能帶來災難。
更重要的意義,是使我更認識到殖民地香港的存在對兩岸的重要性。許多大陸或台灣發生的事情和政治意見,當時在兩岸都看不到,只有在香港可以傳播;兩岸許多重要的政治社會經濟問題,也只有在香港才可以充分討論。而如果我們相信「只有批評才會有進步」的話,那麼我作為一份雜誌的主筆政者的想法就是,要充分利用香港這個言論自由的條件,去促進兩岸的進步。
座談會後,我寫了一份意見書給潘公,表示在兩岸關係中,不應只向國民黨招手,更要聽取台灣人特別是反對派的意見。我不知道這意見書有沒有轉到北京高層。但從其後中共的表現來看,這些意見應該是聽不進去的。
(原文發佈於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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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能向一種精神道別?
- 自由時代的終章
- 清早走進城,看見狗咬人
- 確立左傾價值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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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覺醒,誤知,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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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用則取,無用則棄(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調部與潘靜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 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
- 無聊的極左干預
- 從釣運到統運
- 那年代的台灣朋友
- 統一是否一定好?
- 台灣問題的啟蒙
(《失敗者回憶錄》此前在《蘋果日報》連載,現正在Matters持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