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寫七日書之②:可能性的空間
第二天
寫一個你小時候認為有魔力、充滿幻想、充滿各種可能性的空間,它有著怎樣的魔力?可以是孩童時代的幻想之地,又或一個你的秘密小基地。希望你分享的這個地方,是一個為你帶來如魔法般獨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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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又想,好像沒有各大文學家們酷愛表演的「躲藏」世界,袁哲生、鍾旻瑞的捉迷藏,駱以軍的異空間。雖然也懂因為窄仄而安定的心情,但不免陌生,以及「你們這些傢伙也太像了,莫非要愛躲躲藏藏才能成為大作家嗎」的嫉妒。
第一個想到的可能是外婆在二樓的房間。最近因為打書,一直提及(消費)她老人家。她前兩年才過世,意思是我的人生泰半是被「有外婆的人生」給佔據的,那之後我才開始適應何謂「沒有外婆的人生」。
1970年代,戰地馬祖的鐵幕微微開了隙縫,從近乎不能遷徙調降為可以經過繁雜的手續後遷徙,移居到(相對性地)繁榮、安全的後方台灣。外公外婆帶著他們兒女,日後成為我的舅舅、阿姨、媽媽一票孩子到陌生的台灣落地生根。外婆很長時間是自己獨居,直到駐防烏坵的小舅舅退役回家,但他們母子也是作息顛倒,舅舅晝伏夜出,下樓也往往是機車一催就走了。三不五時再跟這個夫死從子的老婦相罵,把晚餐掀翻,把我送外婆的小電視都砸凹。
外婆過世後一年多,這個新年小舅也走了。一個人在外婆已經不在的外婆家裡,過了幾天才被發現。「幸虧」是過年時,住永和的二阿姨、隔壁的表弟相約他一起吃飯都約不到,才找警察破門。
老人所處的空間總難免死亡的氣息。跟外婆一起睡時,常聽到她呼吸中止,心裡總要數個幾拍:1、2、3.....確定她還有下一聲如雷貫耳的鼾。但如今回憶可愛的祖孫情也如影隨形。睡前她會托一碗紅滋滋的紅糟醃魚配一杯老酒還是白酒,咂嘴吃得滋滋作響。她會問我們要不要,但刺太多了口味又重,只能說不是我的菜。我在想這大概是她一天不知從早忙什麼到晚,終於又過完一天後最享受的儀式感。我很難潛入一個不識字的戰地老婦的意識裡,去窺看這個張眼不認識的世界是什麼模樣。電視裡怎麼轉台都沒有她的語言,她不能閱讀、不會打電話、當然更無從上網滑手機。
腿腳不好之後,受困感更強。她唯一的娛樂就是搬一張板凳坐在家門口看人往人來,評論給我們聽:「這個人好胖。」「狗髒人也髒。」我們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瞪她,叫她快快閉嘴。但雙面人如外婆又總一秒變出虛情假意的社交笑容。我最近常講如果我不是她的孫,一定會很討厭這個性情古怪的胖老太婆。她會在我們攙扶下搖搖晃晃到巷子裡,突然扯開嗓門酸:「唉唷~人家有錢人看不起我們沒錢人喔~」
我東張西望:「你到底在跟誰講話啦?!」可能又跟哪個台灣阿嬤吵架了,找準機會要來大酸特酸人家以報仇。我總有一點遺憾沒有趕在她在世時,把印有她照片的新書致贈給她,讓她可以走上街去「齁溝」(好高,福州話/馬祖話的「炫耀」之意):「唉唷~我外孫是作家喔,寫了一本書給我喔!」很不低調的女人。但我就愛她的真性情,大概這喜怒無常和有話直說也是外婆遺傳給我,「有種」的。
有一次,可能在讀國小、或國中、或高中?我也忘了,因為從小就貫穿了「回外婆家」的記憶,長大之後還辦了一場同名的活動,就選在她渡海來台前出生長大結婚生育的故鄉西莒島田澳村,兩年的夏夜市集。那次可能媽媽在催要回家了,但我還待在日暮時刻的外婆房間,看窗外斜斜映射進來,經過那一片薄薄竹林,陽光被篩得有如沙金。
作家說,錯過的「錯」拆開來,正是黃金昔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