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裡的房子和各種routine

從家裡某個小門的階梯上眺望，就可以看到綠綠的農田以及藍色的海平線。

小時候的我，不被允許在外面到處跑，不可以去朋友家玩，不可以邀朋友到家裡，在家裡也不可以看電視。這些規則距今太過遙遠，完全記不起它們被訂下的具體時刻。它們活躍在外公外婆的口頭上，被無數次地重複後，便形成隱形的疆域，將我規束在房子裡。

因此小時候的我有很多時間探索家裡的各個角落。大大的庭院經過幾次修整，被灰白色石板完整嚴密地平鋪起來，不留縫隙；家裡所有的植物都要連根拔起，住進小小的花盆裡，變得高冷起來，像住在城市公寓裡的住戶，彼此沒有連結。

在這樣的院子裡玩跳房子，每次丟出的石頭都被堅硬的石板反彈，實在很令人惱火。

前院、中廳、後院、後廳，不同的長廊，各處都由一格格房間所連結，除了基本的廁所、浴室、廚房、儲藏室外，還有很多封塵的房間。每間閒置的房裡都放着一張木雕的床、一套桌椅、衣櫃，有的還放着梳妝鏡、便盆。有一間大房間貼着一張中國地圖，但和我上課時看到的不一樣，那是一個㮋圓形，像一片大葉子的形狀。

有一間被告知是外公的書房。我翻遍了書桌的所有抽屜，找到了一些工作筆記。上頭飛舞的筆跡，和外公幫我在教科書上寫的名字筆跡一模一樣。小時候書本上的姓名都是外公寫的，大氣又好看，後來，一本也沒有留下來。

一般我不怎麼會來外公的書房，因為裡面使人感興趣的東西真的太少了。唯一使我印象深刻的是外公書桌上的海報，有一張湛藍色的海洋風景海報被壓在書桌面上的玻璃底下。雄偉高聳的礁石，深藍的海水在岩石上濺起浪花，很雄性的海洋，有一股粗獷的味道，和家鄉平靜柔和的海面完全不一樣。

閒置的房間無論放多少東西，看起來都很空。

每逢新年，房間所屬的主人會從遠方回來，熱鬧一下子，然後又離開。但小時候，屬於我父母的房間永遠沒有人認領，裡面還放着我用過的搖籃床。

房子很大，不僅房間多，對外的門也很多。因此，在每個清晨及傍晚時分，在我家會分別有一個進行開啟及關上的門的儀式，屬於外婆的daily routine。但有時這個routine會落到我頭上，我真的很討厭這個工作，外婆以為我只是不聽話，其實我是有一個很大，也很普遍的苦衷。

大房子裡只有外公、外婆和我，他們兩個又常常午休，雖然小孩子喜歡跑來跑去，但我也早就練就踮起脚尖，快速又安靜地跑來跑去的功夫。大房子一天到晚都很安靜。白天我有很多事可以忙，但晚上早早在被窩裡，什麼事都做不了，這時白天看到的電視劇的情節就開始發揮作用了：有段時間，台灣有很多殭屍系列的鄉土劇推出。

於是我就在史上最安全的被窩裡，想像殭屍如何在閒置的房間角落跳出來，四處嗅探人的氣息，經過被窩裡久久屏住呼吸的我。樂此不疲，這也是屬於我的晚間 routine。

但離開被窩後，我就很脆弱了。清晨及傍晚，光線暖昧昏暗，單獨穿過空空的大廳，兩旁都是日日沉默的房間；找到門的位置，打開門閂，再拉開門，這個過程很長耶！什麼都有可能發生。我的晚間幻想routine跳出來攻擊我了。

離開家後，我反而常常在夢裡，夢見隻身一人在這些幽暗的空間裡遊蕩。

關於外公書桌底下的海報，有一次聽到某個國外景點礁石被吹斷，新聞片段的景象和腦海裡的印象有點重疊，總想着某天一定要確認一下，後來也再沒有機會確認了。

而小時候的我，規束在房子裡太久，成了一個不太會爬樹，完全不會游泳，也沒試過烤番薯的不太典型的鄉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