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奇遇記》:靈魂尋找人生的意義,卻忘了人生就是意義本身
《靈魂奇遇記》(Soul)在美國很早就上映了,香港因為疫情關係,電影院一再被下令關閉(雖然我也不懂為什麼),所以到了最近才公映。
起初衝著爵士樂的故事背景去看,後來聽到身邊朋友的兩極評價:要不深受觸動,聲稱看完感慨得要抽一口煙喝一pack威士忌;要不認為不過爾爾,還是《玩轉極樂園》(Coco)和《玩轉腦朋友》(Inside Out)更出色。
於是我就更想看了。
(都已上映好一陣子了,但還是循例說一聲以下全篇有雷。)
彼思動畫一向不是傳統迪士尼,作品傳遞的訊息往往更為深層。《玩轉腦朋友》說的是擁抱所有情緒包括憂愁,《玩轉極樂園》談的是親情與思念。後者的其中一個世界觀,是一個靈魂的真正「死亡」,是當人間再也沒有人記得他的時候。換句話說,肉身雖死,只要在世之人常懷念,他還是「活」的。同時也暗喻人在世之時,應作下讓後人記得之事。
然而《靈魂奇遇記》幾乎將這點徹底推翻。
人生活得閃閃亮亮,固然值得慶賀;然而若活得平平淡淡,是否又需要感到可惜?
甚至,我們是否有必要衡量人生活得夠不夠閃亮?
《玩轉腦朋友》和《玩轉極樂園》的主角都是小孩子,然而《靈魂奇遇記》必須要以中佬作主角,才能順理成章。
Joe Gardner的故事,實在太耳熟能詳。造詣扎實的爵士樂鋼琴手,在中學擔任兼職音樂教師,人到中年依然心懷音樂夢,期望有朝一日能踏上爵士樂舞台,一展身手;儘管一直以來都沒有得到過家人支持和體諒。被學校通知獲得正式錄用成為全職教師時,Joe的內心應該無比複雜;生活踏實了,但夢想彷彿更遠了。母親為他獲得正式聘用大感欣慰,他卻感到跟母親的隔閡又再深了些。
當你以為故事主軸想談論「我選擇了麵包,是否就代表背叛了夢想」時,《靈魂奇遇記》說的卻是比麵包和夢想更遼闊的事。
另一邊廂,「人人都投胎,唔通人人都想投胎咩」應該是「千年靈魂」22號的心聲。他(她?它?)自詡看破世情,縱使經過多位歷史偉人開導,還是無法令他找到人生的意義;沒有目標、沒有令他生命閃閃發亮的「火花」,所以,也就沒有投胎的理由、得不到「投胎通行證」,而他也彷彿毫不在乎,甚至有點自鳴得意。
直至因為一次名副其實的陰差陽錯,中佬爵士樂手男主角成為了22號的導師,然後又因為再一次的陰差陽錯,22號錯上中佬肉身,千年而來首次落到凡間,然後竟然就找到了人生的意義。
故事名叫《靈魂奇遇記》,然而22號的所謂「奇遇」,其實一點都不「奇」……
故事末段,Joe幾番折騰得償所願步上著名爵士樂酒吧舞台之上,與他的偶像色士風大師Dorothea Williams共奏,博得全場喝采,他甚至獲得母親的完全諒解,在台下為他鼓掌,深以兒子自豪。
老實說,我看到這段時老套地以為這都是Joe的幻想,之後鏡頭一轉必然又是一番新風波。我甚至想得更複雜:會不會22號其實就是Dorothea Williams?都是那麼一張看破塵世的嘴臉。
然而overthinking真是限制了我的想像,現實世界的人生哪來這麼多曲折劇情(雖然Joe和22號的經歷從另一層面看已夠曲折),Joe那一夜的成功全都是真實的;而且更真實的尚在後頭,而故事的真義也在後頭。
演出結束,人潮散去,酒吧收爐,Joe送母親坐的士,跟她道了晚安。
然後呢?Joe問自己。
冀盼半生的夢想終於成真,只是然後呢?
他問他的偶像:That's it?
一派老江湖的Dorothea Williams淡然說:啊不然咧?
Joe再問:那明天呢?我們要做些什麼?
Dorothea回答:在同樣地點,重新演奏今天的曲子。
許多童話故事都是沒有交代「然後」的。王子公主從此幸福快樂的生活下去、勇者終於殺死了大魔王世界從此和平……然後呢?
然後?然後字幕升起,燈光亮,散場。
但《靈魂奇遇記》沒有在此完結。
然後?畫面很仔細地交代:然後Joe一如往常,一個人坐地鐵回到家中,打開鋼琴,咚咚咚,敲了數下。他的生活依舊,並沒有因為這場表演而立即獲得翻天覆地的改變。
而這就是日常。
讓Joe領會人生的意義的,不是那場演奏,是他回到家之後,從口袋掏出22號偷偷藏起來的棒棒糖、吃剩的半塊bagel、從松樹落下的翅果,以及其他。
那些日常生活的小堆疊。
Joe與22號相遇之初,彷彿是兩個各自迥異的靈魂。Joe追尋人生意義,22號認為人生意義都是屁。
然而他們都搞錯了同一點:將人生與意義分作兩件事。
女樂手最後跟Joe說了那談論度甚高的大魚小魚故事。
小魚追尋大海,大魚說你已在海中。小魚不解:這不過是水啊?
Joe要幫助22號尋找人生意義從而獲得投胎通行證,附上Joe肉體的22號跟Joe說:「我喜歡走路!」Joe說:「這不是意義,這只是日常啊。」
然而最後讓22號得到投胎通行證的,正是這是日常生活的小堆疊。用雙腳走路的愉悅、用舌頭嚐到pizza和棒棒糖滋味的驚喜、用耳朵聽小女孩在樓梯間忘情演奏伸縮管的快樂、用身體感受街邊排氣管吹起領帶的趣味,還有用眼睛觀看秋日松樹翅果飛舞的感動。
靈魂尋找人生的意義,卻忘了人生就是意義本身。
我很喜歡Joe髮型師朋友那短短的一幕。
22號上了Joe身找他剪頭髮,Joe提示22號:「我們平常都是聊爵士樂,你跟他聊爵士樂就行了。」然而22號天生反叛根本沒有理會,自顧自地一邊理髮、一邊吃著棒棒糖,一邊發表人生偉論。
理髮店內的街坊一方面訝異Joe一反常態,一方面又聽22號的演說聽得如癡如醉。Joe的髮型師好友更是因為Joe沒有像平時那樣「只跟他聊爵士樂」,忽然就說起自己當年的獸醫夢。曾經夢想過當獸醫的他,因為當兵退伍後女友懷孕了,「學剪髮比學獸醫便宜嘛」,所以只好把讀獸醫的計劃放一邊,成為髮型師至今,and he is proud of it。
身邊人都覺得他放棄了夢想很可惜也很偉大,然而重點是他沒有視這份經歷為「放棄夢想」,更沒有覺得自己有多偉大。他的態度是,生活如斯,沒有甚麼高尚或偉大,我每天好好過,我很快樂,也很自豪,也很高興今天跟你說了這些。
「我認識了你這麼久,竟然不知道你這段往事?」穿著Joe肉身皮囊的22號問。
「因為你從來沒有問啊。」髮型師笑笑說,然後跟他說再見。
在旁邊化身為一隻貓的Joe聽到,那複雜的表情我至今還記得。
而這又是另一層的啟發和感動了。
古今中外的各種哲學命題,去到最終,不過同問:人為何要活著?
反正每個人到最後終歸一死,為何還要在人世間走一趟?
這彷彿在問:肚子吃得再飽,之後還是會餓,那為什麼我們還是要吃飯?
為了生存麼?那又回歸到最大議題,死胡同,不通。
我們好好吃飯,難道不可以是為了飯菜很好吃?
我們好好吃飯,難道不可以因為跟你一起吃飯,我很愉快?
《靈魂奇遇記》訊息量太豐,我甚至認為當中的哲學思想甚有東方意味,不似傳統西方思維(特別是美國思維),與大部分人預想中的美國卡通片設定不同,評價差異大概由此而來;也部份解釋了為何很多小朋友(或者大朋友)看到睡著或要中途離場。
那大魚與小魚的故事,幾近是莊子級數的寓言了。我看時甚至有種在看王家衛拍《My Blueberry Nights》,望著金髮碧眼的角色在說著東方式哲語的錯視感。
就說這齣卡通必須要以中佬作主角才順理成章。因為這故事是寫給那些曾經擁有過夢,然後夢想從未成真、夢想已然成真,以及夢想已然成真之後醒著哭說「然後呢?」的人看的。Joe正正經歷過堅持夢想、(幾乎)失去夢想、夢想成真,然後夢想成真之後的頓悟階段。體悟過這些,而若未到中年的人,不是沒有,不多而已。
22號演繹的,是另一種面向。他拒絕夢想、拒絕意義、拒絕人生,表面看破一切聰明絕頂,實則最受恐懼支配的是他,因為先拒絕人,就不會被拒絕。他比任何靈魂都害怕找不到人生目標、成就不了所謂「偉大人生」。
因此他嘲笑戲弄所有曾經擔任他導師的偉人,也不屑投胎轉世,然而當他透過Joe的肉身,體會過人生的種種尋常至極的日常感受,感到終於找到人生意義,然後突然又失去了,這次還要陷入「我沒有偉大宏願」的迷思當中,充滿無法「擦出生命火花」的恐懼與自卑。人最難交代的,永遠是自己。於是他墜回靈魂空間成為迷失在沙丘中的游離孤魂——直至Joe與「轉牌老人」駕著沙舟來拯救他。
話說駕舟這意象符號甚有「擺渡」意味,也是很東方的概念。「轉牌老人」根本是靈修大師般的存在,卻在人間擁有著荒唐怪誕的形象和身分,不啻也是對人類世界的一種幽默諷刺。
故事以爵士樂為背景,篇幅卻彷彿不多。然而事實上,爵士樂正好是故事主旨的借代,穿插於全篇之中。爵士樂初面世,本來就被視為沒有意義的靡靡之音,特別是相對結構嚴謹的古典樂來說。爵士樂登不上大場面,沒有載道可言,音律節拍也總是偏離正軌,然而卻如此美妙動人。恰如22號喜歡吃pizza、喜歡聽音樂、喜歡看翅果飛舞,甚至只是喜歡走路,這些事情都沒有大意義,但對22號來說這些就是人生,他稱之為「jazzing」。而領悟到jazzing的美妙,就成為他獲得投胎通行證的憑據。
《靈魂奇遇記》是寫給老靈魂看的故事,喚起那些被忘記了的曾經與純粹。
大人忘了,而小孩尚在其中,自是不知所云,哪會懂得?(若是懂了,明天作文功課《我的志願》,還要不要寫?)
嚐過了、看過了、遇過了這些單純的、活著的感受。曾經擁有過,如此走過一趟,也許,已是不枉此生。
因為人生就是意義本身。
記得時就記下來的音樂筆記
當然是聽《靈魂奇遇記》的原聲音樂。
寫給自己的碎碎念
- 這齣電影我想說的還有很多,卻又同時覺得這種莊子級的哲理是寫得越短越好,留白才是最適宜,真是矛盾。
- 年少時收到第一筆稿酬,還有第一次在雜誌出版頁masthead看到自己的名字被真真切切地印在書頁上,放在「editor」一字旁邊時,那份雀躍我還記得。至於那「然後呢?」的階段,我也記得(笑)。
- 《靈魂奇遇記》想傳遞的哲理真的多得很,例如靈魂塑造的概念、當一個人忘我投入喜愛之事時會有半個靈魂飛進「The Great Before」(這比喻真的很傳神)、還有文中略帶一提的「擺渡人」符象等,然而100分鐘作為兒童動畫來說已有點太長,所以總覺得有很多道理只得匆匆帶過,又有些劇情只能草草收尾,例如那一直追緝Joe的「靈魂界會計佬」最後被如此輕易打發,又或者Joe最後得以「重來一次」的安排,猶如《西遊記》偶然打妖怪打不過最後由觀音大使出場普渡眾生,稍欠鋪排頗為屈機。不過要是Joe無法重來一次而必須要進入「The Great Beyond」,也許會哭死小孩子(要是還未睡著的話)。
- 除了哲理深奧,畫面不夠色彩繽紛也是我猜想這動畫令許多小孩在戲院中沉沉睡去的原因。相較《玩轉腦朋友》和《玩轉極樂園》的七彩斑斕,《靈魂奇遇記》要不是Joe平日生活的無聊畫面,要不就是靈魂界那粉粉綠綠的粉彩色調——那色調很寧神,根本是視覺的催眠曲。
- 故事中的Jerry們,形象是參照畢卡索畫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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