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飯桌》之三:墨鱼海鲜意面,《星空下的咖啡馆》与阿维尼翁
是大概快十年前的事了。
当时我刚辞了职,时间大把,又攒了点闲钱,第一次雄心勃勃策划了一个人的欧洲行。正巧友人Hana在英国念艺术到第二年,也终于松弛下来,假期像水龙头一样随开随关。我俩约好去南法看薰衣草和梵高,我从瑞士,她从伦敦出发,相会在法国东南部著名的阿维尼翁Avignon。那是个好似电影布景一般、还保留着许多宗教古迹的古城,从地图上看,梵高生命最后一年的休养地阿尔勒和普罗旺斯都在附近,交通十分便利。我们住在非常有年纪的老派旅馆里,黄白石头砌成的窗台 上,绛红色玫瑰每天不断。
那一天,啊,那一天的清晨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预兆。在城口可颂店新出炉的甜香气味中,我舔着薄荷色无花果冰淇淋(Boy!真的太好吃了!我手里一有硬币就去买,至今难忘),眼巴巴等着旅行车到来。我们去了阿尔勒,看了大罗马格斗场,调戏了门口卖纪念币的小帅哥,又去了梵高博物馆和圣雷米疗养院,拍了好多照,买了好多纪念品,那时我才知道日本浮世绘对梵高影响有多大。我们度过了非常棒的一天,直到傍晚,在那个梵高著名画作《星空下的咖啡馆》原址门口,我举着原画明信片打卡拍完照,一扭头,背包拉链敞开——我被偷了钱包。
等回到阿维尼翁天色已经黑了,南法热闹又懒散的夜间生活刚刚开始,到处都是叫卖声,灯光极好,氛围极佳,而翻遍了阿尔勒所有垃圾桶的我,心情和脚步一样沉重。以Hana的经验,法国小偷通常只拿现金,不动信用卡和证件就直接丢掉,这样找回钱包的可能性还是有的。所以我们的后半截旅程努力变身阿尔勒公共卫生清理事业志愿者,翻箱倒桶,可惜一无所获。此刻向日葵跟星空跟咖啡馆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个可怜的倒霉蛋,又累,又脏,又失落。我辫子散了,我脚痛。
等到回过神来,人已经坐到某个大排档一长串一长串的彩灯下了。照例不用我操心,Hana就点好了菜。我们路上能吃的不过披萨,汉堡,塔克,意粉,海鲜饭这种随处可见的东西,但这次稍微有点不一样。我面前盘子里是一大堆漆黑乌亮的条状物,像某种夜里才有的具形的海,一些迷你海洋生物——它们熟了以后通常叫海鲜——软趴趴地趴在海上,几个青口的壳儿徒劳地立着。
真是为“乌漆墨黑”现身说法,得给这道菜建个博物馆。
“你看,墨鱼海鲜意面,多配你的心情。”Hana狡黠地冲我笑,背后是一浪一浪的彩灯。她大我8岁,一直当我是妹妹一样,在那之前和在那之后的许多日子里,我都要不时靠在她的庇护下喘口气,才能继续一个人讨生活。自从“乌漆墨黑”登场,那个晚上的气氛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们掏出明信片来比较谁买的更多更美,给对方看偷拍的帅哥并笑作一团。我记得自己最后心满意足伸长了脚倚在凳子上看来来往往的人,和Hana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瞧,这个好帅……哎呀过去了,那个好美……也过去了,今天也要过去了,这事儿也会过去的,我们也马上要离开了……
那实在是普通到留不下任何味觉记忆的一餐,但又远远不止如此。我现在还保留着那张《星空下的咖啡馆》明信片,就好像,我们曾在画中闲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