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日记(十五)教育与荣誉
芬兰的那个同学,她是二年级的博士生,在这一年,被分配做我的学生mentor,有点类似在我本科学校里面的 buddy 概念角色。作为一个来自北欧的女性 PhDer,她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而我作为一名中国女性,我们对于不同的社会机制和权力结构,必然会产生一些有趣对话。
今天,我们讨论了在学校的助教工作,让我产生一些 insight,想到中国和美国的教育结构问题。
学生的作业真的很糟糕,我对她说。要是按照我的个人标准来打分,没几个人能及格。他们不懂得如何回答问题,如何组织答案和阐述。他们的写作太私人化了,就像是从没受过任何学术训练。我看着他们写的话有时候读到想笑,真的很离谱。太离谱了,而且英语不是我的第一语言,我却要教他们如何用英语写作。
她告诉我,PhD 学生的第一年的确是很难熬,因为你不太了解你所面对的那群人,尤其是作为一个国际学生。现在是我的第二年,我逐渐认识到了,我面对的学生是谁,他们以什么样的方式说话,我要如何才能帮助他们一点点…
这些学生中的很多人,之前并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所以他们并不适应学术环境。这也许只是他们大学的第一学期,他们才刚刚满 18 岁。他们写得很糟糕,可这不是他们的问题,是学校 program 的问题,学校没有为学生开设一个专门的英文写作课程,很多其他大学会这样做。而我们教的是专业课,不可能花那么多时间教会他们进行规范的学术写作。这些学生,其中大部分人,在本科之后并不会继续他们的学术生涯,他们会找一份工作,再也不需要写 paper 了,所以我在改他们作业的时候,尽可能地从 idea 方面评价他们,给他们一些具有实际效用的指导。在 academic style 上面,你需要认识到,不可能凭你的几句话教会他们。这不是他们的问题,也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教育培养结构的不合理。
我说,我其实很希望看到他们的进步。可是在我批改作业的时候,如果真的要给建设性的意见,需要花费我过多时间,因为他们的文章大多数在我看来,从结构上就要推翻重写,需要重新推理。而最后,我只能从语言和语法上给他们提一些锦上添花的、无关紧要的意见,虽然这些意见是有用的,但并没有触及他们写作中最本质的问题。这让我感觉有点不好,我并不能很好地帮助他们。
她告诉我,你要记住,你一周的工作时间只被期望有 20 小时,而你有那么多的作业要批改,这就导致了你不可能精心评价其中任何一份作业。在我朋友的 PhD 项目中,他们一学期一个人只需要批改 5 个人的作业,这样,你就可以细致地关注其中每一个学生。而你除了批改作业,你还有自己的课要上、有自己的作业和研究要完成,所以你不可能凭借一己之力真的提高这些本科生的写作水平。我们无法给出那么多有建设性的评价,但你要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我们的工作为学校创造了多么大的利润,而我们的工资是多么微薄,这样的教育体系既没有对学生有益,也没有对我们有益。
后来,我把“大部分学生写作水平很糟糕”这件事告诉了 B教授,我希望她在课堂上也许可以提到一些有关学术写作的技巧,来帮助学生写得更好。没想到,B 教授根本不在乎,反而还有点儿责怪我多管闲事的意思。她说,所有的资源都在网站上列出来了,我们也多次鼓励学生有困难去学校的写作中心寻求帮助。我已经听出来她的意思,就是学生如果写得不好,得了低分,也不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不用管那么宽。
她说,Cloudy,你总是有很多 idea,可我们没有那么多人力去做这些事。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私下教他们。
上一次她对我这么说,是因为在一项作业中,学生分成很多小组,每个组被分配了一个国家,他们需要在作业中分析这个国家的某种流行文化。我对教授说,也许可以按照学生的志愿来分配他们将要分析的国家,而不是随机分配,这样可以增加他们的写作业积极性。教授摇摇头,拒绝了我的建议。她说,这样会把事情搞得很复杂,增加我们的工作量,你愿意完成这项任务吗?她笑着对我说。
这些事情结合起来,让我看到了美国平民高等教育,与中国基层基础教育在资源匮乏上的相似性,也正是美剧 Abbott 所讨论的。一个Teaching Assistant 如我,在整个体系下的作用微乎其微。教授根本不在乎我在课堂上工作摸鱼,比起偷懒,他们更希望我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学生没学懂,学得很肤浅,他们根本不在乎,也并没有尽最大努力去提高学生理解知识的深度,或批判思考的能力。因为他们知道,这意味着高于预期的工作量。他们只是一个拿工资、工时固定的授课教授。这很理性,很合理。毕竟我们都只是工人,并不掌握权力。可是作为一个学生,一个想要在思考能力或学术写作上进步的学生,比起那些掌握资源的富有学校和同学,他会遇到比那些有钱人更大的困难。平民遭遇的困难总是这样,你做不好这件事,还以为是自己的能力或天赋问题,但实际上,作为一个普通的本科生,你根本无法意识到,你写不好文章,仅仅是因为你比那些写得好的人少接受了系统训练。当然,精英除外,精英总是会想办法克服困难做好,平民中总是有那么一小部分比例的人总在试图成为精英。
这也让我想到了我在中国互联网大厂的工作经历。作为一个校招进去的应届生,我当时很想把我的项目做好。可是最后我发现,我的个人努力在其中根本无足轻重。决定这个项目成败的,根本不是我在其中做的那些微乎其微的事情,而是领导的资源、人脉与远见,是整个公司的发展策略和与宏观政策之间的 interaction。
一个成功的项目,里面的每一个环节都很重要。可是一个失败的项目,并不是因为每个环节都失败了,而是因为在关键环节受到的挫折。哪怕我工作比前一天努力,自我提升,也不会决定那个项目遭到公司抛弃的结果。那个项目的走向和基调、面向的用户群,都不是我决定的。我有什么呢,我只是在其中画几个原型图,我只是其中一颗特别小的螺丝钉,有没有我,那个项目最终的命运都不会改变,所以我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因为项目的走向而自我责备,因为我从来就不是它的负责人。如果我是个天才,也许我可以改变那个项目的命运。可我从来没有被要求成为一个天才,我当时只是一个工人,我对工作的投入是有限的。就像今天作为助教一样,我们只是工人,不管这个位置上的人是谁,这些初出茅庐的学生都不可能一下子受到 inspired,然后变成学术水平特别高的学生。
我其实对教书一点热情都没有,很不喜欢做老师。因为我不喜欢重复一些我已经知道的事情。我喜欢发现新信息、探索新事物。这也是我在目前的研究中想要论证的。女人的天性不是同情、合作、温顺、理解他人。女人也可以象征着冒险、探索、进取、激进、攻击性、和咄咄逼人。
但是教育体系的问题仍然让人感到有些遗憾。毕竟,如果学生能有一条容易的成长道路是很好的。也许是因为我自己在学术成长中也经历了很多艰辛,所以我希望他们能得到支持。可是我不能扮演圣人,我也有自己的研究需要专注,我只能付出有限的时间和他们对话,我不能拯救他们。教授教他们的知识,尽管蕴含了基础概念,却不足够让他们理解商业、文化、意识形态、审查制度。可以说,有限的课堂知识全都指向了误解。发现这一点真是令人感到很遗憾的。我相信一定其中会有人深入学习相关的知识,虽然少,但作业中还是有那么一些人在积极思考的,他们是精英。但对于大众来说,对于那些本科就是学习终点的人来说,这就是他们知识的顶峰时刻了。
通过今天的对话,晚上回家之后,我给我批改的所有学生作业新加了一条 comment:
建议你使用问题列表来组织论文,这种方法将使读者更容易跟随,并理解你在回答哪些问题。如果您对成绩有任何疑问,或者希望获得更多关于改进论文的反馈,请随时通过电子邮件与我预约时间,我将很乐意为你提供更详细的解释。同时,鼓励你前往图书馆的写作中心寻求额外的学术写作支持。
如果有学生找我,我是乐意告诉他们如何提高自己的学术写作水平的。可是你会发现,尽管你做了这样的努力,也不是每个人都非常想要在这方面有所提高,准确来说,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你所想象的那种渴望向上爬却遇到阻碍的可怜人,只是极小部分,大部分人只想应付过去,就算得到低分也不想深究。
其实年轻人的一些行为挺有趣的,非常反映当代流行文化,我相信不同国家的年轻人之间始终有这么一种共性。比如他们给自己的作业组名,命名为“Dawgs”, “Baddies”, “Fabulous”, “AABBQ”, “DNA”, “Pocket Hunter” “Hooters” “Fighting Owls”… 有趣的名字让我看到了年轻人对英语文化的灵活运用,也让我联想到了一些含义相似的中文词语。
我还和芬兰的同学讨论了关于我收到 500 刀的打赏那件事。
中国的同学对我开玩笑,说“嫉妒我”。虽然这只是一个玩笑,可是这反映了大家都真的认为收到钱是一件特别好的值得庆祝的事。可我并不觉得是这样。我觉得有一种金钱崇拜的氛围是很怪异的。
这只是钱而已,而且只是 500 刀,并不会改变我的整个生活水平。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庆贺的。想象一下,一个普通人,突然变成了暴发户,或者突然获得了诺贝尔奖,他可能会觉得光宗耀祖,然后开始感谢爸,感谢妈,感谢遇到的所有好人和坏人,感谢世界上一切的存在。一切存在似乎都因为他得奖而变得有意义了。
但这样的人,真的太一般、太… 无聊了。
如果一个人,他很穷,但是他始终相信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无价的,是有深刻意义的,然后有一天他得诺贝尔奖了,或者他突然变有钱了,他会觉得很正常。因为他自信,他知道自己或自己的作品,本来就值得这些荣誉,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也没必要感谢任何人。他不想多说,不想多对这些荣誉也好、金钱也好,发表评价,因为他根本就认定,任何资源花费在他身上是如此合理、如此恰当。因此根本懒得对这个问题发表意见。
这大概是我和清清两个人对金钱和荣誉的一致看法。钱是很好。奖项也有一定的作用。但钱和奖项,这不是成就。成就在作品完成的那一瞬,就已经达成了。而不是获奖的那一瞬间。不是得到读者/大众夸奖/认可的那一瞬间。
我和清清始终在做不同的事。从我上小学以来,我就尝试用互联网自我记录,我发现今天的《美国日记》和六岁写的《空间日记》之间存在一种奇妙的相似性。而且他们都是在互联网上完成的,是开放的。我始终让它们可见,因为我的信念是就算有各种风险和误解,我也没必要回避大众进行表达。如果回避,这是一种阻碍。
至今仍然不能定论究竟是我的想法更深刻,还是她的做法更有魄力。我们曾有那么多的想法交换与争辩。但不约而同的是,这个问题在我们之间并不那么重要,因为不屑于大众评价,是我们的共识。
然而公开自我表达的问题在于:
几乎每天都在收到这样的留言:感谢作者,你的文章帮助我学习了很多女权知识。留言的文章也高度相似。评价没有蕴含任何新信息,只是喃喃:好,真好。真棒。真有帮助。甚至无法将“好”具体阐述分析。
你获得了一些知识,但这并没有让你学会思考。
你只能身为一个内容接收者,感慨别人让你学到了很多。而同样的感慨和感谢,那些你作为观众/读者,发送信息的账户,他们每天都在听,真的很腻,为什么要对你的无聊消息作出耐心回应?你说那些理论让你学到了知识,而你却根本没有能力判断这些理论的真实性、深入性、是否过时。你只学会了相信互联网上某个人,因此相信那个人说的话是权威的。就连你的批评也是如此无厘头,让你以为否定别人,就是自己学会了思考。
对知识的曲解是如此有害。还不如一无所知。就像如果你对意识形态一知半解,你就只会下结论,美国是好的,中国是坏的,或者,中国是好的,美国是坏的。在女权领域也一样,只有思考才能让你了解一件事背后的权力运作机制。盲目读书不如不读书。那种读一本书或者读一篇网络文章就开始发挥真是很可怕的。
你无法对创作者的创作心得共情,因为你不曾扮演这样的角色,你无法体会我体会到的这种厌倦感,因为你没有能力生产内容,你只能感慨知识怎样改变你,然后寄希望别人对你尽可能不要那么厌倦。
而这些你学到的知识,并没有因为量变引起质变,你仍然没学会思考。甚至你对传授知识的人的好奇心,已经大过了对探索知识的好奇心。你所有的感慨如此幼稚,如此无聊,如此打扰,如此没有必要让除你以外的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