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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n Yin-K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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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LA,在自由崩壞時代的《今夜雪糕》

Chan Yin-K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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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香港已不是我的地頭,就當我在外地旅遊」

2021年8月30日,my little airport(MLA)發行了他們的第十張專輯。

專輯的名字一如既往,認真、文青、跳脫。MLA的獨有風格。

《SABINA之淚》

《SABINA之淚》專輯封面。圖源:my little airport Facebook

兩年前,朋友S歐遊,遭心儀外籍男生冷對待,喊濕維也納,問可否幫她寫首歌。幾星期後歌作好了,但她已有新歡,大家都不知如何面對這首歌。對於青年人,幾個月也像一生一世,my little airport第10張純愛專輯《SABINA之淚》,共16首歌,記錄多個瞬間的情感。

簡單的專輯介紹,凝練的文字,充沛的情感,就若他們的歌詞。

一張專輯收錄16首歌,對於當下流行音樂樂壇,已算「大碟」。歌曲的時長卻偏短,大部分歌詞更是精緻短小。一首歌,并無太多抒情議論,多是白描或私密的心聲。

《SABINA之淚》專輯裏的很多歌都收穫了大量的播放量與好評,比如主打歌《詩歌舞街》、描繪了一段失落愛情的《每次你走的時分》,與頗有南洋味道,間奏很像電影《阿飛正傳》主題曲《何去何從》的《那陣時不知道》。

不過今日我們想談的是,這張專輯裏一首顯得「冷門」的歌,《SABINA之淚》的第十三首:《今夜雪糕》。它在音樂流媒體Spotify上播放量只爲765420次(截止2023年10月12日早),遜于其他「大熱」歌。

但就是一首似乎不起眼,并且歌名有一點「無厘頭」的歌,卻埋藏了兩年前獨屬香港的記憶和複雜的情感。


來自那個暴烈之夏的今夜雪糕

歌以「今夜雪糕」作標題,「今夜」搭配「雪糕」,時間搭配物象,已屬新穎。簡約的四字,卻又可讓聽衆產生一個稍顯童真的畫面感,這種感覺可能會讓聽衆誤認這首是一首輕鬆快樂的歌曲。標題設計巧妙,與歌詞產生張力。

播放音樂,開頭卻是一段冷酷略顯詭異的電子樂,準確的說,是Mozart的《D小調安魂彌撒曲》-《進堂詠》。伴隨著冰冷的音樂,口白(skit)開始:

何も言うことはない

Non ho niente da dire

Ich habe nichts zu sagen

No tengo nada que decir

Je n'ai rien à dire

五種文字,分別是日文、意大利文、德文、西班牙文、法文。似是誦讀經文,中文意思卻只有一個:

我無話可説。」

這是一句無力又堅定的,示威者被警察拘捕常用的經典話語。

我們不禁回想起四年前,2019年,及那個暴烈之夏,香港反送中運動。

2019年6月16日,民間人權陣綫發起第四次反對《逃犯條例》修訂大遊行。圖源:端傳媒
2019年6月17日,示威者包圍特首辦,有人穿上黃雨衣,悼念於太古廣場平台抗議而死的示威者。圖源:端傳媒
2019年8月31日晚上,防暴警察在港鐵太子站月台及車廂對乘客以無差別的方式施放胡椒噴劑及用警棍毆打。圖源:端傳媒

在反送中運動中,大量的示威者被警察施以過度暴力、拘捕。《今夜雪糕》以五種語言的「我無話可説」獨白作爲開篇,一瞬間把我們從現實拉回那年。無奈、憤慨、悲傷,像是矛盾,又像是一種必然,融合在了這簡單的句子裏。至於前奏的《進堂詠》,筆者與一部分人士的觀點一致:可能是悼念反送中運動的死難者。

2019年6月17日清晨,太古廣場外,因悼念墮斃的反修例男子梁凌杰,白色花束堆滿行人路。圖源:端傳媒

有時也感到驕傲

有時不後悔

曾這樣表達憤怒

步入歌詞正文,三句字義簡單、直率的内心獨白。在這裏,詞作者林阿P將自身帶入一名示威者,以示威者作爲主人公,去抒發真正的心聲。對於「表達憤怒」,主人公是「驕傲」、「不後悔」,兩個詞清晰明瞭,背後暗藏的是香港年輕世代對政治、社會的不滿與失落。10年代後,政制改革的停滯、中港加速磨合的陣痛、社會不平等的繼續擴大、法治的蠶食以及公義的逐漸遺忘,讓香港新一代年輕人迷茫,不知所措,亦無法找到出路。他們熟悉的那個香港,似乎在悄然一點點變樣。港府強推《逃犯條例》修訂,無疑將年輕人此前壓抑的怒火重燃。所以,「表達憤怒」是無可厚非的,「驕傲」「不後悔」地「表達憤怒」更是歷史發展的注定。

今夜我可以吃更多雪糕

想像明天中午會被捕

帶有童真的語言,顯出主人公的年齡較小或心智仍帶有童趣。「表達憤怒」後,還會想著「今夜我可以吃更多雪糕」,有種兒童特有的高興。但接下來筆鋒一轉,話題立即轉向沉重:「想像明天中午會被捕」,主人公開始認真思考她/他「表達憤怒」的後果,今夜的上街示威,可能明天中午警察會將主人公自己拘捕。這也從側面反映了香港的威權法治:1997年主權移交後,香港臨時立法會將港英時期較爲寬鬆的《公安條例》重新收緊,例如將遊行集會通知制度更改為「不反對通知書」制度。集會的人數超過50人,及遊行人數超過30人時,若沒有獲得香港警務處的「不反對通知書」,即屬違法,「不反對通知書」制度某種意義上侵蝕了香港民衆的遊行示威權利。

還有些心願未做
還未去埃及希臘秘魯
還未跟你曾相處得更好

主人公繼續思考,關於「明天中午會被捕」之後的遺憾,主人公有很多心願,也喜歡旅行,筆者認爲,詞作者林阿P用「埃及希臘秘魯」三個分別位於非洲、歐洲、美洲的國家,是指代整個世界。主人公和其他的青年一樣,都有著獨屬自己的愛好與生命追求,不過放在最後一句的「還未跟你曾相處得更好」,似乎是主人公最大的心結與遺憾。這個「你」到底是誰,作者沒有明説,據筆者拙見,主人公覺得沒有和「你」相處得更好的應該是父母中的一個。如若是男/女朋友,作者不需要使用「曾」、「更好」兩詞描述。青少年在成長中都不免會有與父母關係緊張的時候,由於自我意識成熟,抑或是價值觀的衝突。主人公可能與父母關係因上述原因而不和,但在思考自己將要被拘捕的那一刻,最在乎的還是家裏的父母。

Je n'ai rien à dire

Non ho niente da dire

這段口白(skit)是重複開頭,形成反復。兩句仍是法文和意大利文:「我無話可説。」筆者在此不再贅述。

外面進行著的夜
無窮的遠方
無數的人們
都和我有關

上述四句非詞作者林阿P的原創。寫下它們的是現代著名中國作家魯迅,選自《且介亭雜文附集》裏的《這也是生活》一文。此四句是膾炙人口的佳句。魯迅在寫下這句話時,正值1936年8月23日,距魯迅去世只有一個月,1936年的中國,外敵入侵,當局不力,民衆困苦。魯迅在病逝前一個月,仍然不改其初衷,心繫社會,關心民衆。林阿P引用魯迅的名言,通過主人公的心聲表現出來,主人公與魯迅高度相像(或者説是同一類人):有著高度的社會責任心與群體認同。主人公並不覺得上街示威抗議是爲了她/他自己,她/他與當年的魯迅一樣,擁有高度的人文關懷,並迫切誠懇地希望社會能夠有所改變。魯迅的名言在歌詞裏產生了一個巧妙的契合,同樣都在「夜」,同樣都有「無數的人們」。詞作者林阿P這個處理無疑是一個妙著。

今夜我可以走八千里路
想像明天會特赦全部
今夜我可以
想像明天中午 (Je n'ai rien à dire)

「八千里路」是用典,原句來自我們耳熟能詳的岳飛的《滿江紅》,即「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岳飛用「八千里路雲和月」形容自己南征北戰,抗金衛國的漫漫歷程,後人也用於借喻路途遙遠。「今夜我可以走八千里路」中的「八千里路」毋庸置疑是虛指,主人公不可能一夜「走八千里路」。但主人公表達了她/他的決心:「可以走八千里路」,即願意為目標去盡自身最大努力,不管終點多麽遙遠,也不管目標多難實現。「想像明天中午會特赦全部」一句,是否主人公在幻想明天當局會妥協,警察會將所有被捕的示威者特赦?此一説法不無道理,差强人意。但據筆者愚見,此應為主人公想像示威抗議最終成功,改革重啓,政府改組,惡法重訂,所有被拘捕的示威者最後都被當局宣判為無罪。來到了整首歌最後一句:「今夜我可以 想像明天中午」,開放式結局,有意猶未盡之感。主人公「想像明天中午」,但「明天中午」是什麽呢,是風和日麗,普照萬物,還是烏雲密佈,狂風暴雨?那一刻,無人知曉。


新香港,抹殺與抗拒遺忘

《今夜雪糕》裏的主人公在那時並不知道,短短一年後,她/他想像的「明天中午」已到,《港區國安法》匆匆落地,以前那個熟悉的香港走完了二十三年磕磕撞撞的路途,正式壽終正寢。香港「自由專制」時代結束,鐵幕拉下,威權上路,後國安法時代開始。

大拘捕、大檢控、大流亡,是貫穿香港三年的集體記憶。由頭到尾持續一年多的反送中運動,被香港政府輕易地定義為短短的「黑暴」二字,便試圖強行翻過這一頁歷史。他們將集體記憶強行扭曲、所有運動痕跡抹去、清空下架「敏感」圖書資料,再去假裝一切如常。但,苦痛無奈再多,日子總要繼續,生活仍要復常。my little airport(MLA)在2018年發行了第九張專輯《你説之後會找我》,沉寂三年,《SABINA之淚》溫柔面世,並不躁動激蕩、也無聲嘶力竭,但它拒絕遺忘。無論是專輯裏的《K同學》、《今夜雪糕》還是《煙》,皆是對歷史的「軟性」記載。林阿P說,這是一張「純愛專輯」。在我們看來,這種「純愛」,不止於私人伴侶的愛情,更有對香港、對「在地」的人們、對那個逝去時代的熱愛。

灰暗時代裏,獨立精神是顯得那麽無力與蒼白。躁動的訊息,主流的疏離,更重要的是,未來極大的不確定性。當建制已成爲政治正確,甚至唯一選擇時,其他獨立聲音都會被視爲離經叛道。MLA在當下仍堅持記錄過往,也算是對歷史的一種檢視,一種回應。後國安法時代,必不可少、更應留下的,是冷酷的凝視和看待高度政治化社會的幽默感,儘管香港已無太多留給它們的空間。

my little airport 2023演唱會宣傳海報。圖源:my little airport Facebook

所幸,MLA仍在出歌,仍在開show(開演唱會)。他們在用自己的聲音,繼續為香港,為這個時代發聲,並留下一些獨立精神,雖然現在的香港已是天翻地覆。他們在有限的表達空間裏,記載更多像《今夜雪糕》的故事。既然不知道明天會發生甚麽,那就把握好今天,同時,記住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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