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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医与牙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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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口腔里正进行着一场大拆建,与此同时,我的脑子里正上演着一场张力十足的荒唐剧。拆建的核心是救无可救的蛀牙,戏剧舞台的中央是跪着忏悔和祈求保佑的自己。

我躺在诊所的手术椅上,手脚冰凉,四肢僵紧,右手大拇指几乎要把指甲抠进左手的食指。幸好啊,我的指甲在两天前刚剪过。医生把椅子调整到他可以舒服工作的坡度,而我的感觉是自己脑门过低,有轻微充血的眩晕感。无助的嘴巴被撑开,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角度,脸颊早已失去知觉。


我的口腔里正进行着一场大拆建,与此同时,我的脑子里正上演着一场张力十足的荒唐剧。拆建的核心是救无可救的蛀牙,戏剧舞台的中央是跪着忏悔和祈求保佑的自己。


“你睇哩颗牙,都几黑啊,见到未?应该都系蛀得几深。我要起开你之前补牙d黑色geh填充,再补d白色geh入去。欧晤欧克?不过leh,补完哩颗牙,80%都系填充物质来的。有机会需要根管。”

医生戴着口罩,嘀嘀咕咕说的是我的C46,一颗命运多舛的后槽牙。这不是它第一次面对折磨。

诊所的设备很现代化,我的牙齿连同所有的牙垢、牙石和蛀牙都被以巨幅照片的形式呈现在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我羞于睁开眼睛直视它们。我不确定,在这样的条件下,有没有人的照片会是好看的。但我自己的照片,真的只剩下赤裸裸的丑陋、不堪和肮脏。那种过分真实的剖析,让我觉得它们很适合成为现代艺术展品,至少是现代行为艺术展品。


我颤颤悠悠问医生:“如果你钻开,发现这颗牙没救了,补不上了怎么办?”医生觉得我的问题莫名其妙。“只要想,总是能将就着补上的。”他将就的态度让我更加恐惧这一切会把我逼入命运的死角。

医生——“不行啊,你看我清理了你之前补牙的物质后发现它真的没救了。建议立即根管,掏出你钱包里的一万块,我来帮你杀死你的牙神经。如果你不肯掏钱,我实在没办法。”

我——“你,你是不是只是想要我的钱?”

然后该怎么办,带着被钻得七零八落的破牙去寻找下一位牙医吗?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可忒糟糕了。我已经紧张到忘记了正常的呼吸。


仔细想想,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我和牙齿的关系,应该就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一直以来,我一嘴烂牙是颇被我爸嫌弃的。当他们随意就能咬开一个山核桃,而我必须借助工具才能生存时,我爸就无情预判了,我的牙将成为我的一大弱点。除了反复叮嘱“一口好牙和生活的幸福感成正比“之外,他也会身体力行提供一些护牙的“技术指导”。比如,用醋漱口,用盐刷牙,没事别看牙医别乱动牙……我搞不清楚这些偏方都是哪里听来的,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即便在没有社交媒体的年代,这种养生假消息就已经口口相传了。

懒惰如我,非常不喜欢刷牙这个事情,更谈不上早晚都要刷牙。为了躲避刷牙,我可以装睡着、装尿急,撒泼打滚耍赖皮。我质疑刷牙这件事情的方式是质问我爸妈,为什么外婆从来不刷牙?既然外婆可以不刷牙,我也可以不刷牙。被逼到无奈的父母只能甩出一句:“牙是你自己的,到时候痛起来你不要后悔,也不要找我哭。”是的,看着满嘴破牙,我确实后悔了,不过我没有找他们哭。


读初中的某个夏天,我趁妈妈工作之便去检查牙齿。当时有一颗蛀得非常离谱的槽牙,看诊医生说最好拔掉。我毫不犹豫选择了放弃它,但它却不离不弃。看诊的医生使出了浑身力气往外拔,它一直坚韧不拔。我感受到医生360度旋转摇摆我的牙齿,从左到右甚至发出了吱吱咯咯的声响。夏日午后的太阳很晒,躺在牙科椅上的我正好被折射的阳光刺到眼睛。但直到太阳快要落山,这颗蛀牙依然摇而不坠。最后,医生只能锯开蛀牙,一半一半往外掏,费劲巴列,满头大汗。我永远无法忘记,医生把一只脚踩到工作椅上借力,前腿弓,后脚蹬,妄图调用全身之可能与我这只小蛀牙斗力。虽然不见一滴血,但在我记忆里,这是异常血腥的一幕。


“这颗牙你要带走吗?”

我坐起来,呆呆看着蛀得不成样子,被锯成两半的牙齿,摇了摇头。拎着开给我的消炎药和退烧药,蹦蹦跳跳踏上了回家之路。身体是轻快的,生命是轻盈的,拔走蛀牙如同清理了人生的一个包袱,我又可以崭新地开始了。

但是,和夜晚一同降临的痛楚让我知道,傍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麻药发挥的魔法。疼痛必然拜访。


那一天,我被砸碎和连根拔起的,不只是一颗后槽牙,还有一个坚信不疑。原来,不是所有的牙齿都会换一遍,槽牙出了,就不会再换了。我觉得晴天霹雳,同样被雷劈到的可能还有我的老母亲。因为就是她告诉我,蛀牙不要怕,反正牙齿都会换的。

无从判断,当我终于养成一天刷牙两次的习惯时,我还有几颗好牙。只知道每次体检时,结果都有一项是龋齿。我讨厌被检查牙齿,因为每一双审视的眼睛背后都带着审判的态度。有医生掩饰得好一点,有些丝毫不加掩饰。

再到有意识每(几)年做一次口腔检查,这当中,又不知道隔了十几年。除了本想能性要逃避审判之外,看牙医也实在是一件恐怖的事情,比较标准的花钱买罪受。说真的,把嘴张大,让对方进入,是多么私密的一件事情啊。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很像在做一个小型手术。医生哪怕发出再小的一声嘀咕,在我听来都如同天已塌。是不是钻错了地方,是不是弄坏了东西,是不是已经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伤?如果我们承认“只要是个人,就会出错”的前提的话,医生在我口腔里搞“基建”,发生点意外也算不上不合理的剧情吧?紧接着,我开始对面前这个忙碌的医生开启了道德审判。他是那种会坦诚意外发生并勇于负起责任的男人吗?除了他的名字和露在外面的眼睛,我对他一无所知。来看牙医,是不是真的是个错误?只要不钻开我的蛀牙,我就可以认为自己根本没有蛀牙……


好消息是,补牙的时间总是会过去,年度的审判总有一个头,毕竟牙医们的时间都挺贵的。我通常会在刚补完的头7天,假模假式异常勤奋地护牙,再自然地遗忘这件事,直至下一次约见牙医。坏消息是,我将终我一生与满嘴坏牙生死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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