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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北溟
IPFS 指紋 這是什麼

作品指紋

只有一件藏品的博物馆

樊北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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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博物馆都以馆藏丰富而傲,当访客拖着疲惫的身躯、踩着凌乱的步伐迷失在埃尔塔米拉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厅室里时,所有的藏品便瞬间化身高贵倨傲的王者,冷眼旁观着面前的一切;当人们想要在卢浮宫里快速穿梭,直截了当地在三样最知名的展品前仰头凝视时,它们又忽然化作最顽劣的孩童,东躲西藏在不同的展室,然后调皮地说:“看吧,你找不到,就是找不到。”然而世界上竟然有这样一座博物馆,它只有一件藏品,每年却吸引着数万游客为它专程而来,然后在它面前轻声惊叹,心甘情愿地在它面前献上虔敬的眼神。

位于亚得里亚海之滨的洛希尼岛(Lošinj)仿佛一块被不断打磨的蓝色托帕石,总是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不可思议的蔚蓝。即使是在最四寂无人的夜,它也清澈得可以一眼望见海底。绸缎般丝滑的水面下,鱼儿自由地摆尾,世界安静得如同回到了它的童年。apoxyomenos博物馆正位于这座唯美的小岛,门口的墙面上开出两扇柳叶型的小窗,然而非要参观完整座博物馆,才能明白设计背后的巧思。

我在手机上不断刷新着谷歌翻译的结果,然而无论哪种语言都没能让我明白“apoxyomenos”究竟是什么。在中文里,它被翻译成了“绝招”,好吧,我倒要看看这座博物馆究竟要使出什么样的绝招。

整座博物馆犹如一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打捞船,最下层是厚厚的船舱,四周的墙壁上打满了灰色的铁皮补丁。经过长而窄的自动扶梯,人们得以深入到了船舱的内部。首先进入的是一处蓝白相间的展室,暗示雕像在水中被发现。四周的墙壁上,图文介绍详细地讲述了apoxyomenos的由来和它被重新发现的过程。原来,apoxyomenos源于希腊语,意思是“刮擦的人”,它也是古希腊祈祷雕塑的传统主题之一。所谓刮擦的人,其实是一名刚参加完比赛的年轻运动员,他正在用一种名为stlengis 的弯曲小工具耐心地刮着身上的汗水和灰尘,面容姣好。呈现出一种激烈运动过后的平和和松弛。历史上,这样的雕塑曾经有数千尊,然而经过漫长的中世纪,它们或被熔作武器或被改为它用,保存完好、得以传世的只有五尊,或者说,四加一尊。在1999年之前,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它就那样静静地卡在两块岩石之间,和漆黑的沙石、游走的鱼群和阳光远未能及的海水孤独为伴。

一个比利时游客发现了它,或假意或真心地报告了它的踪迹。那里并不是潜水的常见区域,只是因为凭借一己之力无从打捞,它才偶然地被公之于世。然而对于apoxyomenos的身世而言,这样的发现过程实在不值一提。没有人能说清楚它由水铸造,又为何出现在这里:是船上突然发生了骇人的政变,还是偶然掉落在水底?是风浪吞噬了整座船只,还是有谁可以为之?最开始它甚至是“悬空”的,后来沙子在2000年前到达了这里……人们发现它时,头和身子已经分离了,然而它还是努力向外伸出了一点点,仿佛在向所有的过往说:“我不甘心。”

最开始,我期待着一进屋就能一睹雕塑的真容,然而走过了纪录片放映室,看过了报刊摘录墙,经过一个又一个窄而长的“船上悬梯”,它还没有出现。在文学理论中,有一个叫做“期待视野”的概念,用于解释读者在阅读文学作品时所带来的预期和体验。读者的期待视野可以被作品满足,也可以被挑战,甚至打破。博物馆的设计者似乎借鉴了这个概念,有意让塑像在千呼万唤之后仍然迟迟不出场,真是吊足了胃口。

“接下来,女士优先。”

如果不是负责讲解的馆长有意提醒,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头顶正上方有一方小窗。纯白色的内饰欲说还休,只有垂直站在小窗下方才能一窥究竟。

“喔!”几乎每一个人看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轻声惊叹,我也忐忑又期待地站了过去,心像拉满的弦。

“喔!”

原来猝不及防间,抬头望见的是“刮擦的人”的背影,原来那是船舱里的“潜望镜”,“镜头”里,健美的身形自由舒展,这是被造物者祝福过的肌肤,年轻、紧致、富有弹性。很难描述那样的感受,几乎就要在放弃的一瞬间,心心念念的雕塑忽然坦诚地出现在了面前,像足了人们偶然间发现,又终于将它打捞出水的时刻。也正是这偶然间的一瞥,让人们的目光就再也不愿长久的离去,“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照高烛照红妆。”美是偶然,美在不期然。

我有幸一睹过的雕塑并不上少。兵马俑英武威严,浑厚而洗练;北魏的微笑含蓄柔和,自带一种天然的雍容气度;发现者纪念碑坚定果敢,大有搏击风浪的气魄;小美人鱼忧伤惆怅,眼含着对身世命运的欲言又止……但“刮擦的人”仍然给我一种全新的体验,一种生命里最本真的、最纯粹的力量之美,这尊创作于希腊化时期(Hellenistic period,公元前 323 年到公元前 30 年)的雕塑精彩地展现了生命的丰富面相,他静若处子又动若脱兔,面容如水又朝气蓬勃,它是那么的富有活力,发丝如同跳动的火焰,在健硕的肌肉之下,生命的力量在燃烧。

这座塑像不是刚打捞出水就直接拥有了自己的博物馆,考古学家们耐心地为它测定年代,文物学家精心地对它进行修复,策展人骄傲地将它带往世界各地,经历了无数赞叹,走过了百代光阴和千山万水,他才终于在洛希尼岛(Lošinj)落脚。

“他应该比你们都年轻”馆长面含微笑地说道,“他才十五六岁。”美是力量,美是如花少年。

展览雕塑的房间是纯白色的,墙面上悬挂着纺织品,使人们的目光能够长久集中在雕像身上。周围不再有其他的物品和介绍,与之前绚丽的房间产生强烈的对比,却自有一种“空白”的力量。实物不允许拍照,然而博物馆的设计者细心地为大家在不同位置设置了三面玻璃,用以拍照:

第一面是仰视,惊鸿一瞥。

第二面是侧影,屏息凝视。

第三面是回看,久久回望。

走出博物馆,五月的阳光正催促着百花热烈绽放,耀眼的光辉下,鼓满的船帆跃跃欲试地憧憬着下一次远航。我才恍然意识到外墙上的那两面柳叶型小窗原来正是“刮擦的人”的眼睛。此刻,他正长久地眺望着远方,眺望着亚得里亚海无尽的蔚蓝,仿佛在说:美永远清澈,永远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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