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葬礼
祖母离开人间已经有将近二十个春秋了,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天,记得葬礼上的人和事。又逢清明时节,借此祭奠逝去的亲人,也浅谈一下祭奠缅怀这件事。
祖母有三个儿子,父亲排行第二,他思想里自然传承了孝敬父母和既要尊敬长兄又要谦让小弟的概念,所以在祖父祖母年老之后,父亲是往老家跑得最勤的,每次都像民歌里回娘家的巧媳妇一样,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到了以后便叫着母亲,戴上围裙,在厨房里忙活一个下午,给祖父母做上一顿可口的饭菜。可能沾了父亲母亲的光,祖母最喜欢的孙辈不是长孙和长孙女,而是最小的我。对我来说,童年最开心的时光莫过于在祖母家过寒暑假,跟着老人家早睡早起,学着如何养鱼养花养鹦鹉,出门买菜,看各种平时见不到的小动物们,捉蝴蝶......最重要的活动,便是每天洗完澡躺在床上等祖母就寝然后听她讲故事了。在我印象里,祖母是个不复杂的人,是个善良的人,她讲的都是关于正义战胜邪恶的故事。祖母去世后,亲戚们都说她是个很要强的人,我本没有察觉,但后来想想,无论是老屋中一尘不染的陈设,还是祖母身上及家中织物那让人安心的香皂味,以至于祖母故事里的花木兰,螺丝姑娘,马兰花里的小兰...都说明她确实是个严于律己的仔细人,甚至可以说生在当代的话可能会是个讲女权的人。
我的祖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因为有祖父的存在,让我一直有种祖母很健谈的错觉。但实际上,祖母并没有很多社交活动,大多数邻居也只是点头之交而已,更不曾在工作的几十年里有过什么流言蜚语。但是逢年过节,她会翻开电话本向久未联系的亲朋好友确认地址,再东奔西走去拜年,也不忘电话问候那些远在他乡的亲戚们和老同事,老邻居们。
我的父辈是在动荡里成长的一代人,听说父亲的大哥在中国东北边境待了十多年,我不知道他在那个年代遭遇过怎样的种种,但在祖母去世后,我无数次想,如果他能够在祖父母身边长大成人,接受教育,那么不求他能成就什么丰功伟绩,至少也应该和我父亲,小叔一样,是个好人。父亲的大哥和祖父母居住在同一个城市,但即使这样,也是除了春节便不见其人。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向家里隐瞒了很多事,其中最大的一件,是他有个私生子,婚生的儿子为此离家出走这件事,而这也是祖母去逝的导火索。
因为自己私生子的上学问题,父亲的大哥偷偷把户口办到的祖父母的户籍所在地。那年祖母不堪流言蜚语,本就不多的社交活动几乎减少到零,也不再主动提出带我一起去买菜买零食,听她说把鹦鹉送给了别人,养的鱼也死了,只有阳台上的天竺葵们还郁郁葱葱的,仿佛要将那块原本鸟语花香的空间吞噬。一整个夏天,祖母话少了很多,经常坐在靠窗的地方,扇着蒲扇望着窗外发呆。一个高洁的人,忽然间崩塌了。
半年后的一天,我们接到消息,祖母因突发心脏病去世。
我记得平时寡言的祖父在太平间里低下头深深地吻了祖母的额头,我记得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我记得父亲大哥的妻子和小叔的妻子在医院哀嚎。我记得那天晚上寒风呼啸,我做了和祖母对话的梦,夜里爬起来告诉父母祖母还活着,太平间的冰柜太冷了,快去救她......
后来,祖母葬礼那天,一家人按照习俗在祖父母家集合,我第一次见到了父亲大哥的私生子,也久违地见到了那个离家出走的长孙。祖父年纪大身体不好,长辈们想让我留在家陪伴也不要去了,我想去送葬但怕伤害到祖父的感情也不敢说,但他是明白我和祖母如何亲近的,最终还是说服长辈,让我有机会送祖母最后一程。按照老家习俗,由长孙在灵车前摔碎一个器皿ーー“他有什么资格”,我想。一家人都知道为什么老人会走得如此突然,但又不能在葬礼上表现出异样,我只有用沉默抗议,抗议有的人不该出现,抗议有的人不配去缅怀祖母。按照流程,葬礼之后是答谢到场亲朋的宴会,我坐在饭桌前发呆,想着那个怕我在开着窗的夏夜被蚊子叮而在蚊帐外抓蚊子的老人不在了,想着我再也不能搂着她让她再讲一个故事了......然而回过神来面对饭桌,发现那些我认为不配出现在葬礼上的人一改一个小时前的庄严肃穆状,开始笑逐言开了。那是我第一次因为人而感到恶心想吐。
葬礼结束,回到祖父母家,已是斜阳暗淡,家中还是那让人安心的香皂味,陈设依旧,但电视顶上已经有了一点一点平铺开的的白色灰尘,宣告着女主人的离去。我努力寻找祖母的影子,深呼吸想记住她身上香皂的味道,在祖母经常坐的地方坐下,模仿着她视线的角度向窗外望去,天竺葵遮挡了大部分视野,我终究不知道祖母在那时候想了些什么。走到阳台,我捏了捏天竺葵的叶子,闻了闻那略带苦涩的血腥味,这大概就是失去挚爱亲人,又要面对悲剧的始作俑者时,我心里的味道吧。
后来,我因为学习工作,已多年未去陵园给祖父母扫墓了。前些天跟母亲说起,母亲说“人活着的时候对人好点比什么都强,人没了,那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今年清明,不知为何,我又想起了祖母的葬礼和阳台上天竺葵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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