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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相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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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鉄的海蛇島

柴相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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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來日本時,我常流連于住處附近的居酒屋,在那裏我結識了形形色色的酒客。阿鉄便是其中之一。居酒屋的魅力在於,即使(互相)并沒有敞開心扉,也不妨礙你聽到對方的心聲。并非聽者有意窺探,而是言者本身不吐不快。阿鉄不是第一個在居酒屋自説自話的家夥,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雖説居酒屋的談話不以敞開心扉為前提,但阿鉄并不是個有城府的人。即使如此,我也很懷疑他除了居酒屋以外,是否有可以傾訴的去處。日本雖然是個單一民族的國家,真要論起不同地區人的性格差異,比之南北方漢人之辨也有過之無不及。抛開京都人和大阪人這種極端,以我一介外僑的體感而言,大概距離丸之内越近,人的城府就越深。如果這一規律屬實,那就不難解釋阿鉄爲何那麽單純了。

和所有上京的縣民一樣,阿鉄也是三句話不離“老家多美好”,“東京多壓抑”,“東京人多冷漠”,比之許多在日華人也不遑多讓。和許多在日華人一樣,阿鉄也是“一問不好,一勸不回”。不知是因爲"沒混出模樣來"拉不下臉面,還是因爲身體對大城市的燈紅酒綠很誠實,但這些都不是居酒屋的鄰座需要知道的事情。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不存在愛人不想,孩子上學之類的問題,因爲阿鉄是一個孤家寡人。

我並不知道阿鉄的全名,他只告訴我老家的人都叫他阿鉄(てっちゃん),還讓我們也這麽叫他。每當我們叫他阿鉄的時候,他臉上都會浮現出一種老鄉見老鄉的親切感,哪怕我只是另一個來自大洋彼岸的東漂族罷了。我問他老家在哪裏,他說了一個詞,顯然超出了我當時的詞匯量。我問那是哪兒,他說你知道鹿兒島嗎。我說我知道鹿兒島,在九州,他說鹿兒島縣很大的,他老家裏九州很遠。我讓他在手機地圖上指給我看,他在九州南邊的海域比比劃劃了好久,又是縮小又是放大,最後終於定格在了一座小島上。

“就是這。”他說。

冲永良部岛在東經128°37'3",北緯27°23'4",曾隸屬琉球的北山王國,距離琉球本島僅60余公里,琉球語稱為“永良部”(iraabu),意為海蛇。也許是得名于島上的一種劇毒海蛇,大和人稱其爲“永良部海蛇”(エラブウミヘビ),而當地人則簡單稱其為“永良部”(iraabu)。我打開了實景地圖,問他看著眼熟嗎。他似乎此前從沒接觸過實景地圖,很驚奇地問我難道我以前去過嗎,爲什麽有他家鄉的照片。我告訴他說這是一個新功能,然後教給他操作方法,他就像一個剛接觸智能手機的小孩子,一臉不可思議又幸福洋溢地玩起來。翻了一會兒后他指著一處建築跟我説,這是他的“實家”(じっか)。

“實家”嚴格定義來説是指一個人出生時的住家,不過日常生活中一般而言是指父母的家。剛來日本的我還不明白其中的彎彎繞繞,查了下字典,字典說是已婚女性的娘家,或者入贅女婿的父家。阿鉄顯然不是入贅女婿,我便問他是不是他母親的家,他說是是是,非常激動,仿佛終於和我實現了相互理解,誰知根本南轅北轍。

看著他在實景地圖中流連忘返,我問他,很長時間沒回家了嗎。他說還好。我問多少年了,他的回答我已經記不起來了,只記得是以十年為單位的數字。

我沒有問他爲什麽不回去,如前所述,那不是居酒屋的鄰座應該知道的事情。

鄧約翰說:沒有人是一座孤島。然而此時此刻的阿鉄就實實在在地是一座孤島。他不在九州,也不在衝繩,更加不在丸之内。沒有人和他接壤。沒有人理解他。沒有人傾聽他。甚至沒有人真正看到他,他就像封閉容器裏的貓一樣,既沒有活著,也沒有死去,永遠處於存在和不存在的交叉地帶。像這樣的孤島,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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