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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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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總歸是要活著的....

劉四化看著劉鴻躡手躡腳的走過門口,溜進自己的房間裏。他重重的“哼!”了一聲,確保躲在房間裏的兒子隔著牆也能聽到這沉重的鼻音。

劉四化是個退休職工,五短身材,平頭,短衫,踩著一雙軍綠解放鞋。兒子生的晚,但現在也有三十三了。一個三十三歲的男人早就該結婚生子了,但卻連個像樣的工作都找不到,整天不是在外面亂晃就是悶在家裏打電腦。自己的親骨肉,他說不出“廢物”這兩個字。他看向一旁沉默著收拾家務的妻子。

“廢物。”毫不猶豫。

大男人是一家之主,在家裏就應該擺出派頭來。他捋起頭發。從丹田發力。

“哼!!”

鄰居拍打著牆壁以示抗議。

這個五十九平的房子是當年劉四化工作的國有企業,分配給職工的住房。可以說是老工人這輩子的驕傲和積蓄。現在他躲在一個角落裏。

拿著的手機微微顫抖。他撥通了某個借貸公司的電話。

“喂喂,是大賺財務嗎?誒,你好啊,我想借三萬...”

片刻後“您可以直接在我們的APP上操作...”

他激動起來。“我不會啊!現在什麼智能機太花裏胡哨了,我就會打個電話。誒,姓名,住址?我姓劉,住在祁隆巷。誒?借款經歷?”

“那個,跟熟人加一起借了一萬,跟旺旺財務借了一萬,天空貸借了一萬...誒?喂喂?”

對面掛斷了。

“他媽的,小看我!”

劉四化不敢跟銀行借,因為他必須杜絕任何,能把自己的不利消息傳到妻子或者外人耳中的可能性。定期存款自然更是不能動。

天大,地大,當然自己的臉面大。

另一個電話,另一個財務公司。這回這個看來還要更可疑。劉四化重複了一遍對話,接著對方說道“好的,我們這邊應該是可以出借的。請恕冒昧,您借款的用途是?”

“真的?!其實就是之前玩股票沒賺到錢。”劉四化看到朋友賺了,既心癢癢又不服氣。“然後我現在找到了一個一定會漲的股票!”他非常自信。“這次一定會賺的!一定能把之前虧的全賺回來再翻倍!你就信我吧!”

對方一定已經被自己的熱情所打動!劉四化如此想到。

“這樣啊。那麼請在今天下午來我們公司辦理手續..”

“啊?!我現在就需要錢,請立刻借給我!”股票是講時運的,時運不等人。

“是嗎。可是我們公司上午的借貸申請才剛截止。再說借款都是要審查的,您來現場審查的才快啊?不用擔心,您下午來半個小時手續就結束了。”電話傳來那頭詭異的平滑音。“放心,我們一直很注重客戶資訊的保密性。”

掛斷電話,劉四化癱倒在地上。

“又要借錢了。不過沒關係,一定沒關係,他們說股價一定會漲的。”

他們是指劉四化碰到的配資公司。

“會漲的....”

他坐在客廳裏,用手捏著板栗。伴隨著“劈劈啪啪”的聲音,糖炒栗子在他的力量下扭曲破碎,落出仁來。他並沒有看一眼。

他喃喃著。

“會漲的...”

“一定會漲的...”

劉鴻留著長而毛躁的頭髮,鬍子拉渣,臉和腹部都有些浮腫。他在自己的小房間裏打開電腦。今天他也打算在網路上書寫悲哀。

“阿鴻的憂鬱博客。

我是今年便已三十三歲,卻仍然躲在老家,寄生在父母身上的廢物男。

今天也是一如既往,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話,吃飯也是等父母吃完溜到廚房找點殘羹。我盡可能縮成一團,假裝自己不存在這個家裏,他們也當成這裏只有空氣。只有在不面對面的時候,才會大聲‘哼!’一聲或者喊一些叫我趕緊滾出去之類的話。”

他歎了口氣。

“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從家裏偷來的一百塊錢也都輸到網路麻將上了。家裏待不下去,今天也在外面閑晃了一天——當然是儘量避開他人。我只是在逃避而已,家裏逃避父母,外面逃避他人。怎麼說呢,因為感覺理解不了,他人就好像怪物一樣,我從來都是能不交流就不交流。”

“想起來,我好像從大學畢業就只工作過一年而已。哈哈,我還是個正經大學生呢。”他自嘲地笑笑。“那個時候我為什麼會離職,已經想不起來了。我記得後來也找過工作,但是簡歷一直石沉大海。然後,慢慢的我就...不想工作了。因為很累。”

“前段時間見到了曾經的同班同學。他早就和高中時代的女友結了婚。完全沒想到當年那個還算漂亮的女孩現在居然變得那麼乾枯,目光像禿鷲一樣。他顯擺著自己事業有成,居高臨下的教育我趕緊成熟起來,長大成人。”劉鴻不屑地從鼻孔出氣。“他老婆沒等他開口就跟他查賬本,說是他這個月工資沒如數上交,直接就吵起來了。那傢伙被老婆當著大排檔裏好多人的面揪耳朵,臉都紅了。”

“他說‘你啊,是不是太小看人生了?’”

劉鴻的手顫抖著。

“我無言以對。我感覺到的累與其說是身體上的累,不如說是精神上的懶惰。怎麼說呢,我就是不想工作啊!既然能夠躺在家裏啃老,為什麼要去那種地方自取其辱啊!我只要有個地方睡有飯吃能上網最後一個人死在自己房間裏就足夠了啊!”

他舒了一口氣。暢快了。

“我知道的,父母有他們退休的計畫,而那裏面並沒有我的生活費。但是作為親生兒子,房子和存款早晚會由我來繼承。我其實不工作也是可以的。”

他露出噁心的笑容。

“要忍耐,必須要忍耐。畢竟離開父母的話,我一天也活不下去。”

劉四化走進約定的財務公司。名字是錢隆財務。看起來裝修整齊,乾淨明亮。

而且很大。

老闆是一個相當魁梧,有禮貌的中年男子,姓齊。他領著劉四化坐在沙發上,拿出表格讓老工人填寫資訊。

“好了。開始審核吧。”

時針劃過。劉四化抬頭看向鐘錶,還有四十分鐘今天就要收盤了。

“那個,能不能快一點...”

“我們不能借錢給你!”齊老闆突然翻臉,大喝道。“你說謊!”齊老闆本意只是詐詐他,立個下馬威而已。

但是劉四化被嚇到了。他趕緊解釋起來。“不不不,不好意思!我其實早就下崗了,是個下崗職工!現在沒有工作!”

那是在二十一世紀剛開頭的時候。

劉四化雖然幸運的撐過了九十年代的大下崗,但曾經為之驕傲的國有企業幾經掙扎,終究沒有撐過世紀初市場化的浪潮。在破產之前,所有的職工都被強制下崗,劉四化對外,對家裏人都說自己是退休。

但是下崗和退休完全不一樣。

齊老闆沒有再看劉四化一眼。他指著一個瘦削的員工。“你,跟他一起到銀行做流水。四萬給他讓他取出來,找個避嫌的地方給你一萬現錢。”

“四萬?我只借三萬...”

“砍頭息。”齊老闆加重了語氣,面色不善。“你要是能找到別的地方借,也不會來這裏吧?條件就是這樣,不同意的話我也可以不借啊?”

劉四化趕緊低下頭,在借款四萬的協議上簽了字。年息百分之三十六,月息就是百分之三,高,但是在法定範圍內。約定期限為一個月,違約付三倍,咬咬牙也能接受。

他簽完了。

他跟著瘦員工,走進了一家銀行。流程非常的順利,對方將四萬存入了他的帳戶,顯示了流水,借款合同成立。完全合法。

他和員工一起走到某個沒有監控的角落裏。他有一點猶豫,真的要把一萬的現金給對方嗎?畢竟他只是借了三萬卻簽了四萬的合同,利息和本金都高了不少。但是員工的雙眼如同鋼針一般刺向他,他慌忙遞出了錢款。

接著,向交易所狂奔而去。

那個,應該是母親的私房錢吧,或許其實是父親的?

劉鴻帶著愧疚,毫不猶豫的偷走了藏在某個隱蔽的鞋盒裏的鈔票。兩千塊錢,這是他長久以來第一次手裏拿著這麼高的數目。顫抖的心,穩定的手,上揚的嘴角。他立刻跑回房間打開電腦。

如果是之前,這兩千塊錢的命運毫無疑問最後還是會被輸在網路麻將上。但是這段時間,劉鴻本能的社交需要不斷高漲,他不斷的在網上騷擾別人,對著顯示幕大喊大叫,甚至還跑到超市之類的地方做實地練習。就算被罵,罵的再難聽他也高興。

現在,他覺得自己做好了準備。他撥通了網路小廣告上的電話,與對方約定在某個飯店碰面。劉鴻早早的梳洗整齊,換上自己最帥氣的衣服,前往赴約。對方帶著他來到一個僻靜的角落,開口說話。

“一次六百,包夜一千六,不含住宿交通。”

對方是一個看起來二十多歲,還算漂亮的女性。她穿著普通的衣服,普通的褲子,但是很整齊,身上有一股洗發水的香味。她笑著,劉鴻感覺很親切。價格和網上說的一樣。所以他點點頭,帶著女性走進了路邊某家賓館。

他選擇的是包夜。流程是先洗澡,他拒絕了女方的邀請,獨自坐在床上。他很緊張。他人既是地獄,女性則是地獄中的地獄。他很恐懼。但此時本能壓倒一切。他躺在床上,洗完澡的女性也走過來躺在床上。兩個人對視著。這個時候應該主動嗎?劉鴻不知道。

她的眼睛很好看。

她笑著,就算是假笑也很耀眼。她伸出一只手。“來,給我按摩。”

“怎,怎麼按?”

“隨便按。...嗯,很好,很舒服呢。”她假裝臉紅。劉鴻猛地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與對方重合。她的眼睛就像水晶一樣發散著溫暖的光,微熱的吐息吹拂著彼此。

“我說你啊,要來我這邊嗎?”

事後。

“你...過得怎麼樣?”劉鴻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看著天花板。

“不怎麼樣。”女性回答道。“我的生活是在假裝,扮演一個不存在的人,這樣失敗痛苦都跟真正的自己沒關係。但是現在,真正的自己在哪里?....”她側過頭,看著劉鴻。雖然在笑著,卻好像是在哭泣。“但是沒關係的。我相信你的明天,一定無限美好。”

劉鴻坐在第二天的街道路口,看著人來人往。一股難以名狀的羞恥感與負罪感抓住了他的心臟。一個總是在逃避的人歸根結底是在逃避著自己。這也許是一個意外,也許是長期壓抑的爆發,總之那個時候,他通過那個女性反照看清了自己。他沒有能夠從自己身邊逃掉,於是他尋求一個更大的逃避。

他的口袋裏只有最後的一百塊。

那一天,劉鴻沒有回家。

劉四化又一次站在了錢隆財務的大廳裏。當然,不是來還錢的。

其實劉四化一開始玩股票,是掙了錢的。那段時間他臉上都有光,看誰,看哪個專家都覺得沒本事,瞧量不起。然後虧了一點,他就大發雷霆,覺得別人都在議論他,笑話他。於是他加了杠杆,打算以小博大,一雪前恥。

所謂杠杆,就是用少量的本金撬起數倍資金進行股票投機。假如手裏有五萬,四倍杠杆就是二十萬。杠杆確實可以放大回報,但問題是同樣也會放大損失。

一旦被強制平倉,就會一無所有。

劉四化當然不想被平倉,但不想被平倉就必須在規定期限內將錢存入帳戶。“老闆,能再借我一次嗎?五萬就行!”他陪著笑臉。

齊老闆坐在他的紅木椅子上,眼皮也沒抬一下。“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劉四化哪來錢還啊?他卑躬屈膝“老闆,這回真的是江湖救急。一定會一分不少的連本帶利還您的!”

“哎呀,規矩就是規矩。壞了規矩,還怎麼做生意?”齊老闆其實也沒想到這人一個月沒到就又來借錢了。“這樣吧,我介紹另一家公司給你,你去他那裏貸。”他丟出一張名片。“就說是我介紹的。”

這個另一家公司就在樓下,叫嘉慶財務。劉四化總覺得好像在錢隆財務的哪里看見過這個胖胖的周老闆。“誒呀,是齊老闆介紹來的貴客啊。”周老闆笑得一臉和氣。“五萬是吧?不用審核了,在這簽個字,立馬錢到您賬上!”

劉四化拿起筆。“合同上怎麼是七萬?”

“哎呀,一萬是給齊老闆的介紹費,還有一萬是給信用評估機構的。你想,我們是正規公司,當然要按照流程走咯?”

“這個錢能不能不給啊?”劉四化說道。

“哎呀,可以啊?只不過那樣的話就得走相當長的審核流程。大概得走個三四天吧。”

劉四化現在就需要可以解決強制平倉的資金,他等不起,而對方也同樣心知肚明。合同上其他內容與上一份差不多。他簽了字,接下來也是一樣的流程,存入帳戶,取出現金,兩萬給陪同來的員工,五萬作為自己的資金。

又借了一大筆錢。劉四化攤在客廳沙發上。妻子等不到他回來,就先在餐桌上吃著飯。劉四化一股無名火起。明明自己為了這個家勞心勞力,受苦受累,你怎麼還有臉在這裏慢悠悠的吃飯?

他沖上桌子,把碗砸了。他指著張惶失措的妻子的鼻子。

“都是你的錯!!”

離家出走已經半個多月了。

長到這麼大,他還是第一次離家。無錢寸步難行。劉鴻一開始還抱有父母會來找自己的幼稚幻想,後來也就清醒了。他睡過浴室,網吧,青年旅社,公園,最後還是選擇了橋洞。他做過所有一切能夠找到的工作。

但顯然,每一項工作他都失敗了。

雖然頂著大學生的學歷,但是一來他根本就沒有工作經驗,也沒有任何技能,二來長年的孤獨生活,使得他的交流能力和外貌形象全部都在基本水準以下。

這次的工作是在飯館裏打雜。雜活什麼都得幹,不論是端菜還是收臺,揀菜還是刨魚,幫著收賬還有端茶倒水,喊到你就得去。但是他動作有些慢了。老闆把他喊出去。

“你今年多大?”老闆一口煙氣吐在劉鴻臉上。

“三十...”年紀越大就越沒有價值,所以他有意做出了隱瞞。

“是嘛?比我還大兩歲呢。”老闆斜眼看著自己。“這樣吧,你還想不想幹了?想幹的話我這裏有個員工入股計畫,賣你兩股好了。將來分紅少不了你的!”

這麼個連上自己和老闆在內才四五個人的飯店還要員工入股?“我沒錢...”

“沒錢去借啊?”老闆故作親昵的靠了過來“來來來,我認識一家公司,像你這樣的人也能借,去吧,離這不遠。”

“對不起。”劉鴻退開一步,明確拒絕。

老闆一把將劉鴻推倒在地,往他身上啐了一口。“倒楣玩意。給你臉還不要了是吧?滾!”

劉鴻一把抱住老闆的大腿。“這幾天工錢給一下啊,老闆?”

“你還敢要工錢!”雨點般的拳頭朝劉鴻砸了下來,但劉鴻並不還手,而是發出如同殺豬一般的淒利哭聲。周圍的人聚集起來,開始指指點點。老闆擔心影響生意,隨手甩了幾張鈔票在地上,罵罵咧咧的回到了飯店之中。劉鴻拾起塵土下的金錢。

這就是四天的辛苦工作加上一頓暴打換來的三百塊。

夜晚的橋洞相當寒冷。為了躲避城市管理人員,如此多的人們共用著一個小小的火堆。

“想當年我也是在銀行裏幹過的...”

人們在吹噓著自己的過去,大部分都是胡編亂造加上一點點的真實,但是劉鴻連那一點點真實都不曾有過。

“喂,滾開,臭東西!”

人們吵嚷著,推搡著。說白了,有人的地方就有階級,這裏也一樣。有故事又有力量的人佔據了最溫暖的部分,劉鴻之類的人們則被擠到最邊緣。

真冷啊。

劉鴻咬著牙齒,逼著自己快些睡下。

劉四化灰頭土臉的站在錢隆財務的大廳裏。這次是來還錢的。

下崗和退休的區別就在於沒有退休金,只有一筆錢來買斷工齡。這筆買斷工齡的錢,以及這麼多年來省吃儉用,一零一角省下來的血汗化成了他的定期存款。他現在不得不動用它,自然是為了把四萬實得三萬和七萬實得五萬的借款一併在期限內還清。果不其然,妻子立刻發現了這件事。

“都是你的錯!還不是你一點錢都賺不到,帶孩子,孩子又一事無成!我才為了這個家才出此下策!”劉四化大吼道。

在劉四化眼裏,掙錢是男人的事,帶孩子是女人的事。所以雖然他覺得妻子總是訓斥孩子,什麼都不讓做,做什麼都不對是不好的,但是他從來未置一詞。

妻子怒極反笑“哈?你下崗,你炒股虧錢欠債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我還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一天天操持家務!哈哈,當年帶孩子就像是喪偶了一樣。早知如此,也沒什麼好說的了。離婚!”

“你!”快六十歲的老夫妻鬧離婚,這事傳出去多丟人?但是妻子直接摔門而去,回了娘家。鄰居們對著劉四化指指點點,他感覺蒙受了天大的恥辱,趕緊放棄追逐妻子,退回家中。

“該死!那個臭婆娘!”竟敢讓我蒙羞。“我馬上就找一把刀,要她跪在我面前道歉...”他向著無辜的傢俱發洩著狂怒。然後他累了。

“喂!拿杯水!”

他突然發現原來家裏只有自己一個人。

他有些慌亂,但是他的臉面不允許他在自己的家,自己的王國中表現出軟弱,哪怕根本沒有觀眾。只要假裝什麼問題都沒有,那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他收拾好錢款,來到了貸款處。

齊老闆看著還款,稍稍沉思片刻。他抬起頭,露出笑容。“就這麼還款是不是太可惜了?”

劉四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我是說,你完全可以繼續用這些錢投資啊。協議是協議,我們是我們,晚幾天還無所謂的。”

“可是期限...”

“我說沒事就是沒事。”齊老闆強硬地轉換話題。“你投資不是挺順利的嗎?”

這回運氣不錯,他只虧了一半。但那仍然是個失敗。劉四化重點強調了自己沒有任何過錯。

“哦,找的配資公司啊。很多配資公司其實也就是個皮包而已,只想著自己掙錢,確實可惡。”他一臉同仇敵愾的樣子。“這樣,因為你是我們老客戶,我介紹一個門路給你吧。”

“是個優秀的諮詢公司。有不少好的資源和門路,帶出了不少百萬富翁。”他看出劉四化有些猶豫。“別擔心,諮詢是免費的,也不會有什麼強制。只是聽聽意見的話,沒什麼不好哦?”

劉四化躊躇著。

“只是聽聽意見的話...”

劉鴻走進民政局的低保申領處。

他說明了來意,但是民政局的工作人員根本連頭都沒有抬。他等待著。

“公務員?”工作人員問道。劉鴻搖頭。

“機關背景?”還是搖頭。

工作人員長歎一聲。

“你知道有多少身患疾病,殘疾殘障,只剩一口氣的家庭在等著低保審批嗎?”

在沉默的僵持中敗下陣來的劉鴻站在民政局外面,身無分文。他開始尾隨著一個路過的老人,他身上應該有錢吧,哪怕只有五十也好。應該用拳頭嗎?不,可能用手掐效果更好。這裏是一處暗巷,沒有監控。

一個餓了兩天的人不大可能考慮什麼後果。

他舉起拳頭,他慌忙避開差點踩到老鼠的腳。老人走掉了,老鼠還是死了,在他的腳下流著紅色的血。

“我在幹什麼啊...”

錢啊,錢啊。

劉鴻循著味道,找到了一個火車站前的施粥現場。這裏聚集著很多像他一樣的社會閒散人員,大家的臉上都寫滿了頹喪。一旁大紅色的條幅上寫著“一碗愛心粥,溫暖回家路”。他想進去,但被攔住。

“進去可以,身份證押在這。”

一個餓了兩天的人不大可能考慮什麼代價。

他掏出身份證,沖進施粥現場開始狼吞虎嚥。雖然只是米飯和水,單純的粥而已,但卻是劉鴻這輩子吃過的最香甜的東西。粥很多,不需要和其他的流浪者們爭搶,大家吃的滾滾肚圓。劉鴻發現自己在幸福的哭泣。

“朋友們!”一個女義工拿著一個大喇叭在喊話。“都吃好了嗎?我們海霞社區公益組織還為各位準備了休息的場所!”一輛大巴車開了過來。“那裏有床有屋頂,還有溫熱的飯食!全部免費!絕不收費!”

劉鴻想要回身份證,但是對方解釋說那樣就沒有休息的場所了。

——並非沒有猶豫,只是能夠睡在床上的誘惑實在太大了。

劉鴻上了大巴。

車廂中相當擁擠,他在這擁擠不堪,顛簸又渾濁的空氣中沉沉睡去。

並非沒有猶豫。

劉四化那天乘著齊老闆的車,來到了某個金融街區。最初的緊張很快在路邊茶樓的歡談中消散。接著他被領進了昭華財會審計公司。

這裏非常大,不僅大,而且裝修相當豪華,有一股迫力。接待他的是一個全身名牌,西裝筆挺,戴著金邊眼鏡的年輕男子。他說話非常客氣。劉四化畏縮著在齊老闆的引導下說明來意。

西裝男子聽完之後點點頭。

“原來如此。您是被無良配資公司騙了啊。”他一臉沉痛。“您做的很對。錢必須要讓它運動起來,否則就只是廢紙一張而已。每年,貨幣超發,通貨膨脹都在從純良的百姓身上不斷掠奪,既然如此,那當然要去投資,讓錢生錢才行啊。”

劉四化表示強烈贊同。

“那麼,劉先生還打算繼續投資嗎?”

老職工被那雙眼睛盯得話說不清。

“不想再投資了也是非常正常的。但是那真的太可惜了。”他拍拍手。“我個人對您的經歷深表同情。為了您,我這裏有一個內部消息向您透露。”他拿出一本期刊,是未發行的下個月版號。他翻到某個頁數,那裏寫著某個消息。

“大長生要上市了?!”劉四化叫出聲。大長生曾經是國企,後來分離了出來作為一個國有控股公司獨立。幾乎所有人都聽過它的大名,幾乎每個人都用過它生產的藥物。如果這個消息是真的...

劉四化把紙頁抓出痕跡。

“沒事,沒事,不用那麼緊張。”西裝男子苦笑著。“那是預計下個月七號才會發售的經濟月刊,我也是走了很多門路才拿到手的。我想也不用我說,您也知道如果可以現在買到大長生的未發行股票的話,消息一出來能翻多少倍吧。”

“而我,正好有那個管道。”

“可是...”

“沒必要現在決定,您可以先回去考慮考慮。只不過,要記住,離月刊發售沒有幾天了,機會不等人。現在退出的話,您也不過是保住了一點點根本不足夠晚年生活的費用而已。這世上至少九成以上的問題都可以用錢解決,您的問題也不例外。我認為抱著固有的成見與恐懼,人是無法前進的。此時,更應該相信自己的可能性。”西張男子站起來,結束對話。

“您要守護這個家,不是嗎?”

是啊。我要守護這個家。

聽完建議的第二天早上,劉四化撥通了西裝男子的電話。

在淩晨的寒風之中,劉鴻和其他人一塊被趕下了車。

不需要懷疑,這裏就是特意選址在三省交界的一片荒地設立的非法工廠。他們之所以要用這種方法拉人,那自然是因為一般人都不會願意來這種地方。

要身份證也是為了登記資訊,作為一種控制人的手段,沒收所有通訊工具也是如此。當然,如果你真的無所謂,他們也沒辦法。但問題是,在這裏的都是社會的失敗者。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缺乏勇氣。

在保安用軟膠棍打倒好幾個想要逃跑的人之後,拿著大喇叭的女義工在喊著。“合同約定,最短入職時間為十二個月。在約定時間內如想要離職,需支付五萬的違約金。另外,我工廠還提供利息極低的員工貸款,各位入職時就已經全部簽約,借款五萬,該錢款暫由職工基金統一管理。換句話說,如果員工違約,我們將向其追償超過十萬的欠款。”

光靠暴力是無法役使眾人的。

“然後,大家最關心的工資問題!”女義工突然抬高音調。“我們包吃包住!每人每個月只要完成基本工作,就有八百元的工資!幹的越多拿的越多,最高可達五千元!工資以現金方式發放,前三個月績效冠軍還有額外獎金!”人們被棍棒驅趕著。“加油吧!大家!”

一個月的超量工作,只有八百的工資。這遠低於最低工資標準,但是沒有人敢反抗。在監工的棍棒之下,大家開始工作。基本沒有人一天能不挨一次打的。然後一個月結束了,當紅色的現金被倒在臺上的時候,人群沸騰了。

沒有人想到真的會有錢。八百,無業者們多長時間沒有看到這麼多錢了?乾巴的飯菜,發餿的湯水,腐朽的被褥對於早被判為敗者的他們又是何等的溫暖?

劉鴻甚至產生了在這裏呆一輩子也可以的想法。然後——

劉鴻想起了父母。

去道歉吧。

工廠裏有毒的氣味,腐爛的雙手所帶來的疼痛讓他止住了幻夢。

按照西裝男子的說法,三十萬起投。劉四化手裏有十五萬的存款,還有十五萬怎麼辦?

沒錢就去借,可是十五萬不是小數目,誰會借呢?齊老闆支了個招,一家財務公司借不到的話,就分散下來找幾家借。道光,鹹豐,同治,連著借了這三家財務公司才湊夠十五萬。

三十萬投了下去。西裝男子幫著在劉四化的手機上安裝了一個應用,現在可以在手機上看到漲勢了!劉四化每天都笑得合不攏嘴。

股票又漲了!

鄰居們在超市裏對著特價菜挑來挑去搶雞蛋的時候,劉四化直接價格都不看,一把拿走!就是這麼豪橫!

鄰居們在舊貨市場裏跟攤主你來我往討價還價的時候,劉四化直接都不談,鈔票一拍!拿著就走!就是這麼闊氣!

劉四化絲毫不在意鄰居們的議論,讓他們嫉妒去吧!志得意滿,春風得意都不足以形容劉四化現在的狀態。他想著哪天風風光光去接回了娘家的妻子,到時候幾萬塊往桌子上一拍,不說妻子了,整個娘家人不都得回心轉意?他高興啊,引吭高唱著不著調的歌。

然後他看見了新聞。那上面用加粗黑字體標出一個消息。

《沒有上市計畫?大長生董事會嚴正駁斥!》

劉四化看了好幾次才把文字組成句子。不對,這不可能。

“謠言!”他大叫著,一把將報攤掀翻。攤主怒罵著,和劉四化扭打起來。

“我說你幹什麼?!”

“謠言!大家快看這個報攤賣假消息,被戳穿了還打人啊!”

劉四化打不過,往地上一攤。攤主見狀,怕對方賴到自己身上,趕緊收拾收拾走人了。

“謠言...”行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對著老人指指點點。

“一定是謠言!”劉四化狂奔到家。打開手機,那個一直顯示股票高漲的應用卻怎麼也找不到了。他急忙打電話給昭華財會審計公司。接通了。電話那頭是個女人。

“喂...”他要找西裝男子問個清楚。

“哈?我們這裏沒有那個人。”

“沒有那個人?這不是昭華財會審計公司的電話嗎?”

“哈?這裏是九九美髮沙龍啊?”

他急忙奔到那個地址去查看。那裏已經沒有人,也沒有金碧輝煌的裝飾了。怎麼回事?自己又被騙了嗎?查查自己的帳戶,三十萬好好的躺在那裏。記錄上顯示購買理財產品失敗,資金已全數退回?

他想要取錢,或者轉賬,但卻顯示帳戶凍結?怎麼回事?劉四化這才發現自己居然被告了,理由是逾期未還款。是第一個四萬的借款逾期了,齊老闆不是說沒事的嗎?而且剛逾期的時候什麼事沒有,怎麼現在突然起訴?打齊老闆的電話,沒有人接。去找他,大門緊閉。

一生從沒上過法庭,進過派出所的老職工此時慌了手腳。就這麼過了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劉四化膽子大了起來,又開始吆五喝六。

直到齊老闆帶著一夥彪形大漢踹開了他家的門板。

深淵是沒有底的。越是逃避,越會跌落到更深的絕境。

觸底就會反彈,既然到了穀底就下來每一步都是在往上!這種話只不過是毫無意義,甚至有害的謊言。退讓只會招來更狠的盤剝,就只是這麼單純的事情。

我到了三十三歲,才明白這麼簡單的道理。劉鴻想道。

他強忍住咽喉腫痛帶來的噁心,將原料倒進爐中。這裏生產的是某種農藥,在廣大鄉村之中,這種農藥受到廣泛的歡迎,那自然是因為它的低廉價格和強效殺蟲能力。當然,這種農藥因其對環境土壤的強大毒性早就明文立法禁止使用了,但這世上總有想賺快錢的人。

劉鴻全身都有一種火辣辣的感覺。手指甲變黃,看著就要脫落。這裏當然不可能有什麼勞保用品,就連口罩也沒有一個。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可能在這裏工作。其他的流浪者們在談論拿到的薪水,劉鴻在思考著怎麼才能離開這裏。

他畢竟和其他人不一樣——他到底還有家可以回。

首先,身份證和手機之類的都不要了。只要能出去,身份證,電話卡都可以說丟了再補辦,手機只要有錢就能買。但問題是在廠子裏按時按點巡邏的保安和無時無刻都在一起的工友。後者還麻煩一點,因為工友們很可能為了一點現金獎勵就舉報自己。

可能的出口是工廠角落裏,剛好監控拍不到的一道生銹鐵絲網。沒有工具,劉鴻乘著午休時那一點點時間一點點的用手把它的底部扒開。手上全是血,但是一點也不覺得疼,這點倒是要感謝侵蝕身體的毒素。

自古以來,逃亡都是要夜觀天象。劉鴻夜觀天象,認定幾天之內會有一場暴雨。

“喂,老兄你上個廁所這麼久,掉茅坑裏了?”工友前來查看。

“我草,真掉茅坑裏了!”劉鴻在茅坑裏爬不上來,全身沾滿了屎尿。惡臭縈繞著他,其他人自然都是避之不及。這股味道非常重,他被拒絕進入飯堂和宿舍。他又餓又困,看著就知道非常虛弱。

“吃屎去吧!”人們嘲笑著他。工廠擔心出什麼事,扔了一些食品給他。他就像是垃圾一樣,被丟棄在陰暗的角落之中。

那天,雨從早上就開始下,到了夜裏變成了狂風暴雨。人們為了保護工廠的資產奔走呼號,將器具轉移到室內。劉鴻開始移動。

他匍匐著,緊貼著地面。一釐米接著一釐米,他催促著疲憊不堪的身體。他啜飲著泥水,味道好像眼淚。他把自己擠過那小小的缺口,他終於到了外面。

他爬著,他一點點站起來,他開始奔跑,上氣不接下氣。

他在雨中吼叫著。

齊老闆坐在劉四化的沙發上,慢條斯理的開口說道。“在這裏談還是去別的地方談?”

來者不善。劉四化當然覺得還是在自己家裏談比較好。他大著膽子問了一句“您,有何貴幹啊?”

“有何貴幹?”一個大漢直接上來一個巴掌把劉四化扇得坐到地上。“你逾期了!還錢!!”

劉四化被嚇得直哆嗦。是一開始那個四萬嗎?當時說得好好的,現在就翻臉。逾期還三倍,那就是十二萬,也不是還不起。“我還,我這就還!你撤訴把我的帳戶解了凍就還!”

“不止那個,”齊老闆拿出幾份文書“我把嘉慶和道光鹹豐同治財務的債權都買下來了。三份七萬,一份八萬,你全部都違約了。合同上寫的清清楚楚,違約付三倍本金,就是八十七萬,加上你在我這借的四萬,違約十二萬,你現在欠我九十九萬!”

後面那三家劉四化只借了十五萬,但是加上砍頭息介紹費服務費信用評估費等等就到了二十二萬。九十九萬...怎麼可能付的出來?

“我是被騙了!這個錢你應該去找那個諮詢公司要!”

“哎呀?你委託人家幫你買理財產品,審核不通過錢自動退還了,有什麼不對的?”

“我不是買理財產品!我是買股...”

“哦,是嘛,那個流傳甚廣的謠言啊。”齊老闆故作驚訝。“你這合同上寫得清清楚楚,‘用於購買太長生智富股理財產品。’白紙黑字,你還想抵賴嗎?”

劉四化驚叫起來。合同上特意把字印的非常小,老職工確實也看不清楚。之前那個能看到漲勢的應用也同樣是假的嗎?他現在只能咬定自己被騙了“之前那個應用上還能看到漲了呢!總之我就是被騙了!這錢你找他要去,我沒有!”

“是嗎?”齊老闆咧開嘴。“這不都是你自己選的嗎?”

“我沒錢!”大漢們抓住劉四化,獰笑著。“我要報警!我要喊了!”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齊老闆比個手勢。一群人塞住劉四化的嘴,往他身上披上了條濕棉被。接著抽出硬木棍開始暴打。之所以這麼做,原因也很簡單——為了只造成痛苦,而不留下傷口或者骨折之類的證據。劉四化被塞住了嘴,叫也叫不出聲,只能眼淚一直流。

敲門聲,誰來了嗎?

一個大漢打開了門。來者是一老一小兩個巡警。劉四化就好像看到了希望一樣不斷的用眼神向員警們傳達資訊。小的巡警拿著一個本子,老的巡警看來很熟練,他出示證件,掃視了一眼,開口說道:

“你們民間借貸糾紛,要債可以,好好談。注意影響,文明討債!聲小點!”巡警轉身走掉了。“記錄上就寫督促自行協商,隨便簽個字就行了....”聲音遠去了。

劉四化激烈的掙扎著,隨著門關上“碰”的聲音,他一下就蔫了,倒在地上。

“員警說得在理。我們要文明一點。”齊老闆說道。

“來,給他關狗籠!”

眾人從齊老闆座駕的後備箱裏取出狗籠子。關狗籠顧名思義,就是把人塞進給大型犬用的狗籠子裏。選擇適當的狗籠子,就可以讓人在裏面站不起來,坐不下去,躺不開來,只能保持著一種尷尬的半蹲姿態。這曾經是警察局中為了逼迫犯人坦白所用的招數。齊老闆把劉四化往狗籠子裏一關,就離開了。

一天一夜。那是沒有體驗過的人無法理解的酸澀和痛苦,劉四化的嗚咽從憤怒到悲憤再到絕望,最後變成哀求和呻吟。第二天中午齊老闆到來的時候,狗籠子打開,下身滿是自己的屎尿的劉四化已經無法直立行走,只能在地上爬行。

“我還,求求你,我還錢...”

已經是春節了。街上人們來來往往,都在趕著回家。四處洋溢著笑臉和節日的氛圍。但這對於劉鴻來說不是什麼好事,因為節日期間,有關部門驅逐像他這樣的社會閒散人員的力度更加大。

回家需要錢。劉鴻拿著繩子和布袋,把自己的下半身綁起來蒙上,假裝自己是殘疾人。拿了個破碗放在跟前,以乞討為業。火車站人流量大,這幾天倒還賺到了不少善款。估摸著再有幾天也就夠夜班大巴的票錢了。

“兄弟,哪條道上的?”旁邊一個戴著墨鏡拉二胡的假瞎子過來搭話。他看來是這片地的熟手。來者不善啊。

“慚愧,小弟無門無派。借貴寶地叨擾幾天,馬上就走了。”

“是嗎?你可知道這片場子都是我張哥罩著的?”一個虛胖的男人走了過來。“這樣吧,我張哥宅心仁厚,把錢交出來,就對你既往不咎!否則...”虛胖的男人揮了揮拳頭。“有你好看!”

劉鴻倒是不怕。周圍沒什麼人注意。他除去偽裝,站起身來。

“領教了。”劉鴻擺出姿勢。

胖子一臉慍怒。他擺了個姿勢“白鶴亮翅!”

劉鴻“啪”的一下,也擺出姿勢“平沙落雁!”

“金剛搗墜!”

氣勢不能輸。

“誇父逐日!”

劉鴻與胖子不停地擺出各種姿勢,喊得震天響,但拳頭全部是在打空氣。良久,胖子敗下陣來。他氣喘吁吁的轉身離開。撂下一句狠話。“你等著!”

看來這裏也不能再待下去了。劉鴻歎了口氣,不要想著直接坐車回老家,先到臨近的鎮子再用腳走回去吧。

當晚,劉鴻就上了那輛大巴車。一天一夜,他到達了臨近的鎮子。食物就靠垃圾箱解決,他走走停停,用腳步丈量家鄉的大地。

終於,風塵僕僕的遊子回到了家。他熱淚盈眶,跪下來親吻腳邊的土地。見到父母第一句要說什麼?總之先道歉吧。他敲門,門打開了。

然後他終於明白,這裏已不再是他的家。

中國人,手裏最大的資產基本都是房產。劉四化五十九平的房子再怎麼說,賣個五十幾萬沒有問題。但是急著賣的話就不一樣了。一般房產交易,流程走一趟下來再少也得半個月,可是劉四化現在就需要錢。

為了從齊老闆那裏逃出來,劉四化簽下了一堆承諾書,基本就是“本人承諾一定在什麼期限內還債,否則如何如何”之類的內容。這種承諾書說有法律效力吧,但也微乎其微。說沒有吧,倒也確實還有那麼一點。但是恐慌中的劉四化不會想到這一點。他只想趕緊脫離苦海。

“四十萬。”

“什?!太低了!就算是毛坯也不可能這個價!”

齊老闆介紹來的買家直接從皮包裏掏出紅色的,一疊又一疊的現金堆放在桌上。“賣不賣?”

劉四化語塞。

劉四化的母親,一個八十歲的老奶奶,急忙扶起在自己面前長跪不起的兒子。老奶奶有包括劉四化在內的三個兒子,但是她長期以來,她只是一個人住在那小小的舊房子裏。這個小小的舊房子折價還能賣個十萬塊錢。老母親做主,賣了給兒子還債。當然,這之後老母親會和劉四化住在一起。

劉四化的妻子面對上門的他和放貸人,直接鋪蓋一卷就往警察局裏沖。抱著員警的大腿又是哭又是喊著要尋死。放貸人也只能退避三舍。好在妻子的娘家念在好歹多年夫妻,給了五萬塊錢,條件是劉四化必須立刻與妻子離婚。他只能答應。

劉四化沒什麼朋友,和親戚的關係也處的不好。老職工挨家挨戶的上親戚朋友家下跪磕頭,也只借到三萬而已。加上戶頭裏的三十萬,家裏藏著的一點現金和金銀細軟,以及變賣傢俱來的錢,也不過九十萬而已。還差九萬,不過齊老闆說可以慢慢還。一個月只要還利息兩千七就行了。

但是自己接下來住哪都成問題,怎麼還錢呢?

“這樣,我有個朋友,你找他借去。住那種地下室一年也沒幾個錢,正好可以陪陪你媽。”

僅有八平米的,逼仄的地下室一年的租金也才一萬而已。年息三十六,月息三,也就是一個月三百,加上齊老闆的兩千七,也就是一個月要還三千。咬咬牙,一個人打兩份工的話也不是做不到。

人們在議論他,在對他指指點點,但他現在不在意了。臉面,是一種非常可怕的東西。或許是勞動讓他再次觸碰到了地氣,或許是失敗終於讓他明白了家人的可貴。他現在想念起了兒子,或許是因為兒子在的話可以幫他分擔一些重擔,或許是因為他想要傳達那一句道歉。總之,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能再次看見兒子的臉。

原來父親投機失敗,欠了巨債,把一切都出賣掉了。

劉鴻聽著新房主的說明,大腦停頓了片刻。接著他急忙詢問了父親現在的地點,匆匆離去。

路途遙遠。但對於現在的劉鴻來說,這一切都不重要。他繼續用雙腳丈量著大地,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大橋之下。已經很晚了,要在這裏休息嗎?

他停了下來。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跑了過來。他笑著,孩子們總是充滿活力。

“叔叔,停一下!”

“怎麼...”一塊石頭從正面擊中劉鴻的臉。他一下坐在地上。怎麼回事?孩子們在歡笑,孩子們在投擲石塊。又是兩塊石頭砸中了他,他眼前發黑,他滿臉是血。孩子們沒有惡意。

但沒有惡意不等於沒有傷害。

劉鴻品嘗著自己的血。他當然不想死。

他站起來,追逐著孩子。他抓住了一個,毫不留情用拳頭砸了下去。孩子掙扎著,一腳踹向他的腹部。他差點被打倒,他勉強站住,又是毫不留情的一拳。

孩子們的笑聲變成了驚叫。劉鴻的頭裂開了,血在流淌。他追趕著孩子們,直到孩子們逃到了自己夠不到的地方。他大口喘著氣。三十三歲,缺乏鍛煉的中年人的身體素質是比不上從不考慮後果,歡笑著殺死生命的十幾歲小孩子的。他之所以能贏,大概是因為覺悟的不同吧。

孩子們只是在玩樂,劉鴻卻是在拼命。

再次醒來的時候,劉鴻的頭上纏繞著繃帶,坐在拘留所的椅子上。一個員警來到他面前。

“醒了?我說你啊,和幾個小孩子較什麼勁,何必當真呢?打架鬥毆這事可大可小,你現在就說後悔不後悔吧。”

在不反擊就會死的情況下?你說的倒輕巧。

“放心,已經談好了。出去吧,你媽來接你了。”

母親?

真的是母親。她,章心妍看到劉鴻的一瞬間,就撲了上來,抱著他哭泣。劉鴻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也說不出來什麼。他只是跟著哭了起來。

“孩子,你受苦了...”

母親瘦了。她看起來精幹了很多,有一股銳氣,眼裏滿是喜悅。她一直在尋找劉鴻。她對於什麼都沒有做的父親也有著相當的怨言。

“我和你爸離婚了。他現在住在一個小地下室裏。你..要去嗎?”

母親解釋道如果她帶著一個孩子的話,再婚的話沒有那麼容易。她最近在和一個外國人相親,打算有可能的話就到外國去。安頓下來的話,就想辦法把劉鴻也弄出國。所以目前劉鴻最好還是去父親那裏。

“媽對不起你...”

劉鴻笑著,點點頭。

“不,媽,我才是要說對不起的那個人。對不起!”

母親看著他,流下了眼淚。

“孩子,你真的長大了。”

那天劉四化剛下班回家,就看到她,妻子,章心妍領著劉鴻站在地下室外面。章心妍看到他,嗤笑一聲,轉身就走。劉四化尷尬的領著劉鴻走到地下室。

母親看到劉鴻來了,非常高興。說著什麼小孩子要給糖吃,一個勁的往劉鴻手裏塞糖紙。母親年級大了,很多時候腦子不清楚。劉四化焦灼的等待機會。機會來了。

“對不起!”

這是劉四化第一次向兒子低頭。他可以看見兒子那驚訝的神情。

“我...做錯了很多事。事到如今說這種話也沒什麼意義了。我就想問...那個,我們還可以一起生活....”

“對不起!”

是兒子在向自己道歉。劉四化震驚了,他甚至懷疑眼前的男人究竟是不是自己那個從來只會退縮的兒子。父子倆熱淚盈眶,互訴衷腸,就好像多年以來的堅冰終於得以融化。

劉鴻說的很明確。他不會一直住在這裏,他早晚會獨立出去,有自己的小家。但是現在,至少現在,他會住在這裏,會分擔債務。但問題是工作怎麼辦?

在父親的陪同下,劉鴻到派出所補辦了身份證。接著父子兩人一個接一個的向著熟人,朋友,親戚,鄰居甚至陌生人下跪磕頭。也許是兩個男人的尊嚴多少有點價值,也許是大學生的文憑多少發揮了些作用,劉鴻找到了兩份工作,一份白班六點到十五點在養老院當護工,另一份晚班十六點到二十三點在工地打螺絲。一個人打兩份工,一個月能有個六千塊。

劉四化同樣也是兩份工,一個月大概四千五。加起來一萬零五百。每個月償還利息和一部分債務,再加上基本生活開支,還能餘下一些錢。劉四化再不管錢了,這些錢全部給劉鴻管。一筆一筆的存下來,也算是為了可能的未來。

現在的劉鴻看起來非常清爽,眼中有著光。他不會說什麼累了,因為沒有那個餘裕。他不會再逃避,因為已經沒有退路。不論多少個白天滿身傷痛,不論多少個夜晚以淚洗面,人,總歸是要活著的。所謂成人,大概就是接受了這一點的孩子們吧。

他梳著俐落的短髮,穿著整齊的工裝,昂首挺胸地踏上夜班打工的道路。

月光照耀著他。

“這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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