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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日记 (十一)对新生活的适应

Clou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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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描述我对A城生活的适应程度呢。

或许是在像今天这样的下午,不看地图走在学校和公寓之间的路上,心中对行人的种族和密集度有所预期,对下一条街道的样子,和自己的位置也有所预期。

然后我知道我已经熟悉这个社区了。

这是我今年过的第二个秋天,A城的秋天就像悉尼一样,黄色的叶子落了一地,温暖,细碎,安静。我房间窗外有一颗大树,它还是绿的,每天下午在阳光下一半明亮一半阴暗,总让我想起博物馆里的静物画。

或许是我已经能够辨认并准确理解论文中重复出现的每个人文社科术语,并对那些文章越来越自信地发表评论。我发现那些教授要求我们阅读的论文,本身就是在我阅读计划之中的大部头,我热爱阅读它们,尽量比教授要求的阅读更多。

社交媒体上,似乎那些对于博士生活的厌倦与焦虑仍在永恒地出现,但这和我的个人感受相差很远。我热爱我现在的生活,我觉得我的生活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好过。既不用像大部分留学生一样顶着道德压力花掉家里的大笔积蓄,也不会因埋头工作而丧失思考能力。我觉得现在很好,尽管我也相信,这种生活在大部分中国人眼里极其枯燥乏味,对于那些需要从社交中获得能量和抚慰的人,他们会在这种生活中疯掉。

对于我的学生,从一开学他们歪歪扭扭的学术写作,到今天,大部分人写得像模像样,我感觉我看到了进步,这很好,说不定是我给他们留的评语起作用了。

因为我通过他们的写作了解了这些在美国长大的年轻人,所以街道上的那些不同的肤色和种族,对我来说不再神秘,也不再像刚来时一样可怕。我发现他们是一群普通的本地孩子。他们观看美国的本土肥皂剧长大,比如《摩登家庭》、《小学风云》。对于中国人来说,这些电视剧被称为“美剧”,除了美剧还有英剧、日剧、韩剧… 可是,大部分中国人仍然只会看中国大陆剧。对于美国人来说,提到电视剧,似乎脑中已经大部分被美剧占满,很难想起美剧以外的东西,他们看过的外国剧通常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他们对其他国家的文化、价值观一无所知,这种美国中心的生活,和中国孩子的生活极相似。仔细想想,其实不止是美国和中国,所有国家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在自己国家的主流文化教育之下长大,没有去过别的地方长期生活。如果没有经历过国际迁徙,很难真的使用不同视角来看待这个世界,理论是不足够让大部分普通人理解世界的。而我们这些在不同的国家与文化之下辗转生活的人,通常再也无法融入某个单一文化视角。

所以,当我见到有人批评:“美国的diversity的虚伪,是因为美国人以自我为中心,而把其他文明边缘化”的时候,我觉得这条论据是很可笑的。

这种观点非常乐观,乐观到他认为diversity这种理念能够使一个国家的文明超越自我中心叙事局限。因而当他发现「不能、自己作为少数族裔被边缘化」这一事实的时候,才会感到愤怒。

然而,这在全世界任何国家都做不到,不止是美国。中国也没有更好。中国社交媒体的种族歧视和自我中心比谁都要严重,集自卑和自负于一身。在大陆影视如此之烂的今天,大部分中国人的精神空间仍然只限于那些全世界排倒数的大陆肥皂剧。


上周,本科生们在C教授的课堂上观看了电影《美国小说》,这周我为他们写的影评打分。当我为他们打分的时候,我刚好在豆瓣上看了一会儿网友对韩国电影《寄生虫》的影评,这两部电影的区别是显然的,前者讲的是美国种族问题之对黑人的刻板印象,是一个讽刺故事,后者是典型的韩国现实主义题材背景,明面上讲的是阶层矛盾,但电影中有很多对其他问题的隐喻与讽刺。在这些本科生与网友的影评中,我发现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的评论似乎只能抓住那种人人肉眼可见的大主题进行评论,而无法通过自己的知识体系去分析别人看不到的细节。因此,所有的评论本质上都是趋同的,本科生大部分人都在谈论种族刻板印象这种模糊概念,大部分网友也在谈论《寄生虫》中的阶层矛盾,他们谈论的情节也是相似的,只有极少数人提出了一些对非主流细节的看法。

学者写的影视分析则极为不同,批判理论中,他们通常会放在历史政治背景下分析比较某个时期某个文化地区出现的影视。我这学期在D教授的课上阅读了不少中亚、西亚北非地区的影视分析,此前,我几乎是一点了解也没有,这门课让我种草了不少该地区的影视,也教会了我如何分析影视。

我对A城以及博士生活适应的最后一个证据,也许就是能够辨别什么话是已经被讨论透的东西,大众却沾沾自喜地把早就不够新鲜的观点拿来在网上互相争论,并且自以为自己观点新颖、非常聪明。而什么是当今热门研究趋势,或尚未得出结论的事情。

博士学生的收入没法让人负担一种功成名就后才能得到的别墅生活,但刚刚够养活一个满心学术而不怎么消费的人。

虽然住在五个人的公寓,但我的室友作为室友来说,还是挺好的,除了她们总是在周末的晚上在客厅开大声的音量看美剧。美国的binge watching传统文化在我室友们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而对这个主题,我在B教授的课堂上作过中美文化比较,挺有趣的。

她们对于家务的处理,在我看来体现了一种她们从自己的原生家庭中学到的西方秩序,善于分类、整理,减少无用的劳损,打扫卫生效率极高。说真的,我从她们身上学到不少。我在她们这样的年纪,几乎完全没有收拾房间的能力和审美,但她们做得非常好,虽然一开始我并不喜欢她们总是把脏的杯子和盘子堆在水槽,但我后来发现她们只是在等着把这些东西一块放进洗碗机。然后我后来也形成了和她们一样的习惯,并觉得很方便。她们对于家务的规划思路具有巧思,尽管并不是原创。


巴基斯坦电视剧《女巫》中,拳手祖拜达被父母殴打,然后又被哄骗着结婚,女人们把她救了出来。我当时看到她由于被弟弟出卖、被父亲殴打、母亲旁观,然后离家出走,邻居女人给了她一把梯子救她,这时候我掉了眼泪。我的生活如今很平静,很少有掉眼泪的时候,但那时掉眼泪是因为想起了自己童年时的相似状况。区别在于现实生活更苦,并没有一个明智的女人可以在准确的时间出现并救我,那时,我身边那些和父母关系平和的女性并不能站在比我更好的位置告诉我一些什么。所以我离家出走的时候只能在大街上闲逛。一个人遇到糟糕事情的时候没那么容易哭,但如果这个时候出现一个理解她的人提供救助,这很容易让人想哭。

我想着这件事,想着如今我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根本分歧仍然在于她被她的老公迷得五迷三道,不允许我说她男人一句坏话。我觉得她这副维护男人的奴隶模样实在太过愚蠢,这是我们之间不可能被调和的矛盾。我在她扭曲的爱男价值观之下长大,以至于我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也很困惑。

我自己过去也有爱慕男性的时候。当我抛弃女权主义理论重新思考这件事的原因的时候,我发现,是因为我过去认为和男人在一起是我能够通往幸福的途径,就像认为通过化妆来趋近自己的理想外在形象一样,就算我们生得不完美,但我们在向心中的价值前进。而我后来完全颠覆了过去的做法,是因为我认识到无论是男人还是化妆,都并不能使我变得更幸福。这是社会操纵女人的富有心机的谎言,只有这样,才能让女人为社会某种集体价值所用。

我母亲无法改变,说服她的旅程是在白费心机,有这时间可以做更多有意义的事,她已经这样了,受荼毒太深,这世上有太多比她更聪明更有机会觉醒的女人。她非常坚信和她的男人在一起的生活是最幸福的,你告诉她再多理论和逻辑也没用,她只相信自己相信的,不在乎什么是真实。

当你向她诉诸真实的时候,她会大吵大闹,她会批评你对自己的父亲不敬。她宁愿活在自己自圆其说的社会谎言中,也不愿面对真实,因为她这一辈子都活在单一的社会叙事之中,如果你要否定其中一部分,就是在否定她的整个人生。她无法接受。她宁愿相信自己糟透了的老公是最优秀的。就算她知道自己是愚蠢的,也想要延续这种愚蠢的生活,和身边愚蠢的人一起互相吹捧,这样她才会满足和快乐。她只有在这种熟悉的生活方式中才能感到安全,感到价值。

巴基斯坦剧《女巫》中,四人帮接的第一个主妇的案子,主妇原本希望女人们帮她揭穿“小三勾引自己单纯老公”的戏码,然而事实真相却是自己有权有势的老公正在威胁一个正直的职场女性。知道真相的主妇,竟然也并没有憎恨自己的老公,尽管此时她明知道问题全在于自己老公而不在于别的女人。她太愤怒,她太伤心,以至于她只能怪罪告诉她真相的那些女人,憎恨她们“毁了我原本的生活”。

我十分相信我母亲也是这样的女人。如果你要拯救这样的女人,你就变得一样愚蠢。如果你要做些什么,也应该是自上而下。


想着这些事情,我突然想起如果圣诞假期我回中国会怎样。我想象着,如果我回家,如果我见到父母,我必然和他们会发生争吵,然后,我可以去哪里呢,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事实上我完全没有回中国的计划,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我知道我回去只会一团糟,就连想象都令我心情不好。离中国越远,我的心情似乎才能越平和。

我上次对B教授说我圣诞节想去加州度假,她说那需要提前买票,最好现在就买。那是美国最热门的假期。我说,上个圣诞节我在澳洲旅行,在布里斯班,可是在澳大利亚,那时候非常冷清,很多地方都关门了。B教授对我说,美国和澳大利亚不同,这里有很多种族并没有过圣诞的习惯,这是资本主义的天下,没有澳洲那么注重福利与平衡,所以商业活动会连绵不休地进行。

A城的风景就像墨尔本一样好,就算走相同的路,你也不会因为单调而厌倦。我逐渐适应了我们破败的街道。也不再像刚来时觉得有那么危险和恐怖。我脚下踩着一张哈里斯的竞选宣传单,类似的宣传单还出现在学校的临时活动台、公寓邮箱、电线杆、张贴栏… 政治无处不在。这种政治的高参与热情,在中国和澳大利亚都是没有的。

此时我脑中正在想着我和母亲之间的矛盾,这是一个东亚典型的家庭问题。它和这张传单的对比是如此强烈。一个根植于我的童年与记忆,一个填满了我今天的视野。

我有时走在学校附近,耳机里播放的歌是邰肇玫的《水的尽头》,这首干净的中文歌却搭配不管是澳大利亚还是美国的街道氛围意外合适。每次循环到这首歌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我如今和那些中国人的关系越来越远。现在几乎没有人会给我发微信消息或者互动。我和他们没有利益往来。

晚上,澳大利亚的一名教授突然给我发了一封邮件:

嗨,Cloudy,

我希望你一切顺利,并且享受你的博士课程。进展如何?你对A大学满意吗?这是一所很棒的大学。我很了解它。

抱歉这么久才来关心你!这一年里,父母身体一直不好,所以我们不得不四处奔波。

我现在退休了(差不多),除非有什么我不能错过事情发生。我很高兴你的努力取得了成功!继续前进吧!

问候,X博士

这是我在墨尔本大学读书时的一名教授,一年前,她为我写了博士录取的推荐信。我们的上一封邮件往来,是我告诉她我被哪些项目录取了,以及打算就读哪所大学,然后她对我表示祝贺,希望持续关注我的情况。没想到今天她真的主动关心我了。

晚上回到家,我想起我如今简单的人际关系,回复了她的邮件:

亲爱的X博士,

希望您收到这封邮件时一切安好。我想衷心祝贺您退休!您的职业生涯令人印象深刻,我相信您期待有更多的时间去追求真正喜欢的事情。这是一个美好的里程碑。

我也想向你介绍一下我的旅程。我目前就读于A大学的H项目,获得了全额资助的奖学金。这让我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学业,而不用担心经济问题。我非常喜欢这个项目,尤其是其中的哲学、文化和全球化课程。我之前在商业(本科期间)和信息(在墨尔本大学)的学术经历为我提供了多元化的背景,现在我很高兴能将所有这些视角融入我目前的学术工作中。

我发现我对学术的热情更加强烈了,美国为学者提供了如此丰富的环境,拥有丰富的资源和支持性的学术界。我也一直在思考澳大利亚、美国和中国之间的文化差异,这是这次旅程中丰富多彩的一部分。

我会继续努力学习,也乐意随时与您分享更多。感谢您给予我的所有启发。

问候,Cloudy

发完这封邮件,我发现如今在我的人际关系中,和我交流得最多的人就是教授们。她们读过我的作业,知道我的研究方向,也了解一点点我的价值观,了解我在每一周,在为什么不同的问题所困惑。我喜欢邮件这种沟通方式,使我能从容且有逻辑地整理我的思绪,我觉得比即时通讯软件要好得多。我有时在邮件里和教授们展开深入的讨论,有时下课后和她们继续讨论一些问题。

E教授是一个每周都会关心我做了什么、遇到什么新鲜事的人。虽然我在她的那门课上,好像并没有很多天赋,我不能把她的课学得特别好,而且我的进度似乎比其他人慢。但是从第一周开始,她就是教授中最让我敞开心扉的一个人。我对她分享最近读过的书、看的有趣电影,去的有趣地方,以及我的感受和观点。她的学术成果很丰富,我看了几次她的主页,大量发表的文章,看起来很有活力,她是我的教授中资质最浅、最年轻的一个,但她的文章比我在澳洲和中国遇到的所有教授都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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