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08光頭記事
1
嗯,好,可能因為可以說的理由太多了,剃光頭已經變得其實沒有理由。
可以說,嘿不覺得,一輩子沒看過自己光溜溜的頭皮就掛掉很可惜嗎?也可以說,想省洗髮精潤髮乳護髮素的錢、省洗頭的時間、懶得梳頭,什麼都可以說。
於是說幾個小故事吧。
國小時有一陣子,因為生病的緣故,經常出入小兒血腫科,醫院裡遇到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很多都是光頭,曾經,其實我也離那個狀態很近。
國三時,讀女校,當時有一個跟我還不錯的同班同學在國三那年寒假左右,決定去剃個大光頭,之前她就和我聊到過,她說她覺得這輩子一定要剃一次光頭,她覺得越長大越不可能有機會了,所以她決定要做就要趁國三將要畢業已大尾老師們拿我們沒辦法之時,又得在高一被關進另一個戒備森嚴的女校之前,然後我記得我說,我這輩子一定也要,但是有種預感總覺得不會那麼早。然後她就去剪了。
真的是一顆貨真價實的大光頭。
所以其實真還沒有一個什麼像樣的理由,事前其實有一些朋友聽說過我的計畫,於是決定來分享個大家問的各種有趣問題,可能會有人覺得最常被問到的問題是失戀,但其實絕對不會有人問說是不是失戀,我的白眼會翻到飛走,認識我的人絕對不會問這種跟我這麼出戲的問題。
「你確定嗎?」(又不是不會再長出來XD)
「嗯…你不適合光頭啦…不好看」(都已經決定要剃光的人會在乎好看嗎XD)
「我知道你是一職很想嘗試一個大膽的髮型啦…但是…」(不,這已經跟大膽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了,不同於以往剪短髮,再怎麼短,還是不會變成零,那是以肉身去嘗試另一種抵抗)
「喔所以你是打算長期的還是短期的?」(截至目前為止最愛這個問題XDD嗯…是不是真的可以好好考慮長期呢哈哈)
不喜歡過於簡化很多事情的原因,也不喜歡在自己身上貼滿標籤或形容詞,總是想把事情慢慢講清楚、講完整,因此原因也許可以講一天一夜,若有機會或許我會願意跟一些人試著從一些些點來切入。
但在那之前,也是可以什麼都不問摸摸我的光頭就好(自己覺得那刺刺短短的感覺紮在掌心很療癒XD)。
設計師重複了很多次你確定嗎,我笑笑說很早以前就想剃了。
不同於以往剪短短的頭髮的時候,剃了些半邊的頭髮時是用電推推,感受剃刀滋滋滋滋在頭皮上運轉,這次是不一樣的感受。這次設計師(不同個)從頭到尾是用手剪,第一次乍聽之下我還不相信,直到他一開始就很認真的把剪刀交給我和同行的朋友,說前幾刀可以我們親自亂下刀,反正一開始再怎麼慘他都能救。
剪刀比想像中的重與銳利,長長一刀劃下,我感覺到剪刀的刀片貼著自己肌膚遊走的些許冰冷、些許刺紮感,閉上眼睛,零和零點一永遠都不會一樣,零是種回歸,行了一圈回歸最原初的地方。
剃了的第二天,也就是今天,和朋友去美濃黃蝶祭的祭典儀式,我們赤著雙腳、踩在溼滑的河床上,走下黃蝶谷的溪流。
忽然有股衝動,請朋友捧了一掌心的河水,輕輕地從頭頂上淋下,細細的水絲從頭頂正上方,流淌下額頭、鼻間、眉梢,滲入眼睛,再自下巴滴下。
那瞬間有股錯覺,與原初的回歸,一輩子就這麼一次也好。
2
有時想想也覺得荒謬,十九歲離家以來,來回掙扎了三年半載的,最矛盾、也往往是最複雜難以言說的,都是在處理自己與媽媽的課題。
光頭兩週左右,揣著一些心得感想,然而這次先來點支離破碎的,其實亂到我幾乎無從好好述說起的。改天再好好說些其他比較完整的關於這兩週的經驗。
其實,事前真的沒有想到媽媽的反應會這麼劇烈,看到光頭。可以預想會有很大的反應,但沒有料想到的是反應會如此極端。
幾天後再回過頭看,說穿了,會讓彼此都受盡傷害的原因,不過就是把所有的焦慮、問題全都攪在一起,於是她的焦慮無限擴大,沒有機會回話的我的傷害也無限擴大,無從爬梳起,每一點都命中要害。
所有那些相關、不相關、只有一點點相關的價值觀差異,都像博覽會一樣,在那晚全數爆發,一個牽一個,無所謂因果邏輯關係,金錢觀的(然後又會提到當年離婚、經濟困境、租不起一間房子等,但難道當時小時候的我就沒有受傷?於是又以斷經濟援助為威脅等等)、性別觀的(何謂像女生?何謂男人婆?何謂打扮中性就是「隨便的女生」,於是開始自我質疑,所以髮型中性的我,將被媽媽如何看待?)、交友觀的(「為什麼你的朋友都不勸你?爛朋友才會慫恿你做這件事…」)、社會觀感的(「別人會怎樣想你?會不會覺得你很搞怪?學長姐看到了會怎樣想你?」),其他就不一一贅述了,在那個當下,我已經無力做任何反駁。
除了簡單帶過的上述,也許這次令我更震驚的是性別觀這件事,直到那天晚上我才知道的事,自己有個遠房親戚(但其實也沒多遠,是小時候常見面的那種),曾經被下藥、輪姦,光聽到這件事我就已經很震驚了,但接下來據媽媽敘述,卻變成「因為他平常打扮中性化,有很多男性朋友,於是被人認為很隨便」,再一次,檢討被害者,因為妳長得不像女生,所以可以幹。甚至連媽媽都可以輕易說出,「所以你知道小時候哥哥都叫她什麼嗎,男人婆。」男人婆,男人婆,也許難以想像的是,說出這句話的會是我的家人,聽到她說到這裡,其實我幾乎已經恍了一半的神。我不知道,所以我們這樣哪裡錯了。
那是一頓食不下嚥的晚餐,我草草扒了幾口便去洗碗,剛好那天飯廳的老舊燈泡壞了,我摸黑洗著碗,在黑漆中,我暗自希望燈泡不要突然挑在那時候又亮了,我不確定我哭了沒,但我們家是不容許眼淚的,她常說,如果所有她經歷過的事都要哭過一回,哪那麼多眼淚?
那天晚上,我、媽媽、姊姊三人同床共寢,對,其實即使到現在,我回家時仍是跟媽媽一起睡(主要是家裡小孩子多,小時候家裡又幾度搬家,房間數每每不夠的侷促),但又是個無眠的夜,我必須,像小時候那樣,用棉被悶著頭,躲在棉被裡偷偷啜泣,才不會讓聲音傳出來。
隔天有朋友要來找外公,其實不敢說的是,我是撐著笑臉完成那一天的,中午時媽媽說要和他們吃飯,看她刻意盛裝穿上久未見的小洋裝,朋友們稱在她看起來年輕,我知道,以前的她更美,飯局上,我侷促於不曉得該如何拿捏和她說話的親暱與冷淡程度,畢竟明明前一天她才用那些傷人的話紮得我滿身傷啊。
我想說的是,我漸漸可以理解那些張牙舞爪、傷人的字詞迸發之時,其實都是承載著她滿滿的焦慮與傷痛,她記得當年經濟的窘迫,她焦慮於我會不會被人投以異樣眼光、會不會跟別人不一樣、會不會因此被刁難。
我想,讓我原先沒料想到的,就是那比想像中更甚好幾倍的恐懼,她畏懼與人不一樣,害怕特別、害怕跟人不同、害怕無法藏身於平凡人之中,這恐懼長得特別巨大,不敢問、也不敢想像的是,這會不會也是她政治創傷的經驗之一?從前她讀書時、她剛到公職時,是否曾因為爸爸是政治犯的關係而被點名、被刁難、被叫去問話過?會不會,她的安分、她的「順民」都是曾經的傷害?會不會對她來說,可以拿來「償還」國家的這份平凡,是多麼奢侈?
而警總之可怕之處,就是在人人心中衍生出一個小警總,再在他們的下一代心中,衍生出另一個迷你警總。
不斷被她問著她問著,妳覺得別人會怎麼看妳,會不會以為你怎麼了,會不會以為妳是精神異常、壞孩子……(以下略)?不斷被問著這樣的問題,可怕之處在於,隔天我出門時,我甚至開始掛念著我有沒有記得帶我的棒球帽。所以,當年,那些經驗對她來說,又會是怎樣的小警總?
晚飯後,藉口說要提早回高雄,其實是逃到嘉義的hostel住一晚,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與媽媽的議題,已經處理了一輪又一輪,我好像永遠都處理不好、永遠都搞砸,於使只能暫時先拉出一段距離。恰巧那天hostel生意冷清,一不小心被我包場,反倒更像避難所,我坐在榻榻米上,全身癱軟,我覺得我盡力了,我盡我所能了啊。
我想說的是,每次回家都像場攻防戰,得先把自己的靈魂與腦袋打碎,最好冰在高雄的冰箱裡,推開門的剎那前總得先深呼吸,而在每每想嘗試多跟她溝通一些些、就一些些就好時,得做好全身的防護準備,警戒著被隨之噴來的針扎再次紮得遍體鱗傷。
有人問為什麼不試著跟家裡的溝通與關係再弄好一點,卻也有人問我為什麼不像哥哥姊姊曾經就這樣一走了之、徹底消失半年或一年,很多很多云云。我知道,我都知道,在不斷嘗試去理解我們其中的差異的這幾年,我知道做得永遠不夠多、永遠太慢太慢,但不要逼我,我一直都再盡力著啊。我也都知道,自己永遠做不成瀟灑掉頭就走的那個人,永遠狠不下心,最高紀錄在半年不接家裡電話後最後仍是忍不住按下通話鍵,永遠在回家與離家之間痛苦掙扎。但我真的盡力了啊。
其實打出這篇前自己焦慮不已,一方面每一次的自我揭露都讓我很焦慮(即便可能只揭露一點點),另一方面這次的情緒不知道為什麼變得有些難以言說,像好辭彙都糾纏打結了,但總覺得還是想記錄點光頭後的兩個禮拜,家裡對於這件事的反應。
3
等到都剃光頭一個多月了(快兩個月)的今天,甚至其實七月中受不了那要長不長、要短不短的麥克風頭型已經偷偷跑回去再剃一次,這才想起,好像也可以慢慢、慢慢說起剃頭的原因了。
之前說過,剃頭的原因太多太多了,的確,剛剃完的第一個禮拜,去高雄一間常去的深夜咖啡店,老闆問我,有想表達些什麼嗎,我只是笑答,想表達的太多了,老闆也笑了。
除了之前第一篇文說過的,剃頭是種與原初的回歸,一輩子就這麼一次也好。
零和零點一永遠都不會一樣,零是種回歸,行了一圈回歸最原初的地方。
上大學的前兩年,還是飄逸的長髮,但其實自己的髮質一直不怎麼好,髮尾總是毛躁,甚至還有惱人的自然捲,朋友見到偶而會建議些護髮的方式、商品、管道,或建議可以去燙個頭髮等等,這些的確是出於善意,卻不得不承認這些漸漸形塑了一種氛圍,好像在耳提面命你,你應該用各種方式,溶進消費主義的、嵌進這社會上對於陰柔美那柔順長髮的想像。
其實兩年前,大三那年,就很想剃光頭了,那時壓力大(後來發現壓力一直都很大),焦慮時常常有個壞習慣就是會去摳頭皮,加上頭皮有天生的皮膚疾病乾癬,一抓就是掉屑,無關乎有沒有洗頭,雪白的皮屑往往就卡在長髮中間。
2018年年初,先剪了個短髮,從此一年多幾乎都維持那樣的長度,沒有再過肩過,當時就遇到一些讓我困惑的反應,有時既好氣又好笑。
「欸,你剪這樣,很像男生欸。」聽到這裡,我的白眼大概翻到天邊去了,於是開始極度厭惡服膺於別人對女性特質的想像。
「你這樣好像T喔。」聽到這個,其實白眼更是滿天飛,尤其這句話若又是從年輕人口中說出,這時可能就有人開始猜測我的性向,但不論我的性向為何,難道這樣中性的髮型,是只屬於T的嗎?所以,對這些人來說,T會有自己專屬的髮型,如果不是T的女生就不能剪這樣的頭髮嗎?他們到底把T當做什麼樣特別的群體?那這樣跟那些認為「女生只可以留長髮」的人到底又有什麼差別?
前幾天,跟一個朋友說,我覺得我這輩子再也不可能回到曾經二十歲那時的過肩長髮了,他不解地問原因,男生也很多留長髮了啊,不一樣的,「男生可以留長髮與女生留長髮還是有不同的性別意義在裡頭的。」男生可以留長髮沒錯,女生也可以留長髮,但女生絕不僅僅只是「可以」留長髮,更多的,是「被期待」留長髮,而我知道,這輩子不可能再做成自己不喜歡的樣子。
講到這裡,到是還沒真正切題說到為何剃光頭,除了回歸,其實還有解脫。關於性別上的、或無關乎性別框架的。
即便之前的短髮一直十分中性,但它終究是漸成一種「風格」,其實許多女生是這樣的短髮的,它漸漸也被形塑成一種女性可能可以表現出的特質、可能可以被期待的一種女生髮型,所謂的短髮女孩系列之類,於是我開始在思考,好像繞了這個一大圈,又漸漸被收編進某個「女生的髮型」,甚至已經可以被收編進各種消費市場裡,例如一些廣告所謂的「中性女孩適合的穿搭配件」云云。
好幾個月了,我不斷在想,好像怎麼樣的抵抗最終都會繞一大圈,然後錯愕地發現,逃不出這個輪迴裡,好像你本來因為想抵抗A而選擇了B,結果後來發現其實B不過也是A的一種、或漸漸被收編進A裡頭。我害怕,到頭來,這些都是同個東西。
於是,四月初左右,我透過朋友約了剃光頭的時間,端午連假那幾天我就真的去剃了,設計師不斷再次確認確定嗎,我都是很肯定的答案,真的已經太厭倦太厭倦這樣的身體了。
還是得承認,我們每個人都不可能活在真空的社會中,這社會的價值觀、網絡、權力程度不一地纏住我們,聽了許多人對於別人的髮型、衣著、打扮的指指點點後,我老早知道其實不用在意他人如何評斷自己,但我更想做的是,把自己放進這樣的身體裡,觀察別人如何看待我、評價我,如何混淆他們的價值觀,抑或如何在他們的價值觀裡自行尋找解答,我更想說的是,即便很確信,他們如何看待我,幾乎不太有可能再改變自己,但就是想親身經歷、觀察別人怎麼看待這件事,而不再只是憑空想像、憑空揣測,甚至自己腦補地劃定異己,直接用刻板印象認為老人家/上一輩/鄉下人等等就一定比較不能接受。
(像是隔壁麵店老闆,中年異性戀男性,竟然非常快就可以接受,倒是房東阿姨第一眼還認不出我,直覺覺得我是某個小男生,又或者是前幾天和一些上了年紀的前輩見面,一位近九十的女性長輩常美阿姨問我為何要剪那麼短,我稍微跟她解釋一下後,她跟她妹妹很快就可以理解,還附和說對啊這樣比較涼、心情也會比較輕鬆)
我想講的,還有去性化這件事,大部分人對於光頭的想像,大概就是出家者或化療的人,而這兩種人,基本上都是十分容易被人用不太一樣的去性化眼光看待的人,那我就想把自己放進這樣被去性化的身體裡看看,會是怎樣的情況。(但一定還是不可能一樣,我沒有天真到真的覺得可以百分之百模擬)
我發現,即便是我一些看起來很開放、很可以接受不一樣的朋友,很多也在第一時間的反應是以為我生病了,的確每個人的經驗不一,這一定會影響到對於這件事的第一印象,但仍就得承認我當下的反應是有些些失望的,有種「蛤,你不過也就只是這樣」、不過也是不自覺地再度將光頭與化療畫上絕對等號。
「畢竟光頭這件事,真的太溢出大家對於『美』的框架了。」剃完的兩個禮拜,和朋友在鹽埕路上的流浪者酒館小酌,我這樣下結論。大家好像可以接受中性短髮、龐克、雷鬼、男性留長髮,那些大家都會認為是他們為了追求某種自己的風格,好像這樣就都可以說得過去,即便大膽,但還是在那個大家對於「美」或「個人特色」的理解內,但光頭這件事,就像是完全拋出界的一顆球,人們完全無能為力為此畫上任何註解,因為光頭真的真的…太怪了、太拙了、太去性化了,難以理解為什麼有人會自願選擇這樣。
但其實,這樣的長度一個多月了,我每一天都更加確定這是種解脫,我走在路上,有人叫我哥哥,有人說先生這邊請,也有人叫我小姐,喊我姐姐,我並不困擾,反倒覺得有趣,細細觀察人們對於「光頭」的性別如何界定。
另一種實際生活上的解脫還有,我的生活漸漸走向我所嚮往的簡單,早起不用梳頭,簡單用清水洗把臉、刷個牙,五分鐘內可以出門,洗頭不耗過多傷害生態環境的洗髮精(甚至有時可以簡便到用清水洗),更不用買瓶瓶罐罐的護髮、潤髮、髮膜等等,出遠門甚至也不用多帶把礙事的吹風機,用毛巾擦個三兩下就可以乾,睡覺也不用怕睡相不好隔天起來頭髮亂翹。
我不用再害怕自己被收編進任何一個我所想抵抗的圈圈裡,不用害怕被陷進新的「女性可以剪的頭髮」裡,不用害怕被框進另一波被製造的消費風潮裡(因為根本不會有人想剪光頭、也不會有人想出什麼光頭風格的穿搭配件哈XD),當然我不太確定我是否依樣會被貼上一些標籤,例如什麼「中性女生」、「T」、「大膽嘗試的女生」、「化療者」等等,但我其實已經不太介意這些標籤,因為現在的我,就是一種與原初的回歸,像透明人一樣,隨人怎麼想,我只是默默觀察著,因為我知道這些標籤都不再會影響我,我不會被任何人所輕易定義。
零和零點一永遠都不會一樣,零是種回歸,行了一圈回歸最原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