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 悲悯者手下的悲剧
《孽子》是白先勇先生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以同性恋为题材,描写了台湾上世纪七十年代同性恋群体的边缘生活。
故事的主人翁是一群无家可归而在台北公园落脚暂歇的青年男孩们,而台北公园则是当时同性恋们的聚居地。离家出走的年轻男孩们在这里寻找认同又推翻认同,有着无限的力量与世界和自我拉锯。年长的同性恋在这里蛰居数年,肖想着少年的美好肉体。在这个卑贱、隐晦、肮脏的世界里,情欲是明码标价的高级奢侈品,羞耻心不过是一层覆盖在肌肤之上若隐若现的黑丝。一群失去社会位置的少年们躲在这晦暗不明的世界里,沉迷在兑换金钱的爱欲中,听从于为他们短暂命运设置风向标的圈内长者,在不同的嫖客之间飘摇,入水就不愿上岸。
我时常感觉白先勇先生像一个掌镜者,他手中的镜头一低再低,低到只容纳他们这历史暧昧的蕞尔小国,但最终镜头抬起,边缘之外的主流裹挟着他们,他们不得不抱紧彼此,在命中命中的粗暴剧烈的温柔中互相取暖。白先勇先生始终平视着笔下人物的经历,带着理解、默契和温柔的眼神来看这一群离经叛道的堕落的少年们作为“男妓”的问题,向我们呈现了基本性欲和以无希望的贫穷及无未来的爱情为基础的两种追逐相对抗的悲剧美。
在书中,以郭老为代表的一群买春客是这暗黑王国里的享乐者,他们不爱人,他们爱青春,他们有着一定的社会地位,有较好的物质基础,他们的性欲是性别压抑下抽象的,长久的,对于“青春少年”的渴望。赵无常无限循坏的回忆当年,盛老不断追逐自己年轻的影子,而郭老用相机留存那一个个在危险之中又被神化的青春少年们,他用照片的方式记录他们青春的肉体,把照片收进名为“青春鸟”的影集中。他对阿青说“你们是一群失去了窝巢的青春鸟,如同一群越洋过海的海燕,只有拼命往前飞,最后飞到哪里,你们自己也不知道——”。如同扣住黎明前的一寸光,希冀着黑夜的无限延长,王国的永不灭亡。
而以阿青和小玉为代表的这一群失落的颈上未带项圈的孩子们,他们在正常社会里面临着身份失重的慌张,在暗黑王国他们是只需要讨好买春客的充满伤感幻想的猎物,在社会压抑下不被认可的欲望在其间晦涩难言地释放着。他们感情是那么的充沛,在前辈的叙述里他们获得集体认同,他们曾在无数个黑夜里任反骨生长,撑破身体的骨骼化成翅膀,翻越栅栏,从一间间屋子中逃离,在“桃源春”“安乐乡”(两次歇脚地的名字都起得轻松自在却只是徒增我心中郁闷)这些暂时的窝巢里喘一口气,整篇小说都如同在讨一簇点烟的火,却将始终差一口将这消愁物吸入肺的气,像矛盾更像怯弱的拒绝,他们不知到该将自己的感情安放在何处,流连于一个个屋檐,一无所有地浪掷青春。
买春客与青春鸟的身份在暗黑王国里一代代更迭替换,基本的性欲、无希望的贫穷和无未来的爱情之下的追逐对抗的悲剧贯穿全文。这一对抗在阿青和俞老师的相处中尤为突出,在杨教头的牵线下,阿青认识了教国文的俞老师,两人一同看武侠小说,一同吃川菜,阿青清楚地认知到俞先生对他的好,当俞先生拥抱他的时候他却失声痛哭。“俞先生恐怕是我遇见的这些人中,最正派、最可亲、最谈得来的一个了。可是刚才他搂住我的肩膀那一刻时,我感到的却是莫名的羞耻……我无法告诉他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大台风夜里,在公园莲花池的亭阁内,当那个巨大臃肿的人,在凶猛地啃噬着我被雨水浸得湿透的身体时,我现在牵挂的,却是搁在我们那个破败发霉的客厅里饭桌上那只酱色的骨灰坛,里面装着母亲满载罪孽变了灰的遗骸。”从一个拥抱衍生出的两个场景,雨夜里混乱肮脏的欲望,灰暗苍白的骨灰,失重的身份认同始终得不到拨正,他们就如郭老所说那般只能拼命往前飞,不知道最后的终点,背负着逃离的罪孽,罪孽之外的欲望,欲望之外不敢接受的温柔,他们不敢轻易驻留,他们是一群被爱拒绝的孩子,他们只能爱风尘。他们的悲剧像牡丹花下的玻璃片,插入泥土却锋利依旧,永远会有下一个受伤的人。
白先勇先生把所有的不幸和悲苦研磨成金粉撒在这昏暗的黑夜中做点点星辰,升起一弯昏红的月牙挂在这煤似的夜色中,将城市夜间阴暗一面平静地叙述着,没有刽子手和受害者,好人和坏人,拯救者和忏悔者的界线,没有任何报复的欲望,合上书本,一切都被切断,我忘记起明日太阳会照常升起,失序的王国只存在于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