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品讀癮】不是在江戶,就是在前往江戶的路上:我讀《參勤交代:江戶幕府的統治關鍵》
最初讀到安藤優一郎的著作,是他在2005年所出版的《観光都市:江戶の誕生》,講的是太平時期的江戶日本,旅遊已成為上至將軍、大奧女眷、諸大名、各級武士,下至庶民的生活日常,如此龐大的消費商機,促使寺社,或商家、演藝、相撲等從業的個人或團體,紛紛挖空心思競爭旅遊市場的大餅,從而形構江戶成為一個觀光都市。
例如被淨琉璃、歌舞伎與文藝作品不斷流衍的元祿赤穗事件,也就是所謂「忠臣藏」的故事,使位於現今港區高輪泉岳寺裡的赤穗浪士墓,與中野萬昌院的吉良上野介義央墓,逐漸成為江戶中後期,形形色色的遊客必訪的朝聖景點。用現在的詞彙來說,這些人大概是當時所謂的歷男、歷女。
而18世紀初,以大奧御年寄繪島為首的眾女官,出城參拜兼觀賞歌舞伎,所引發「繪島生島事件」的醜聞,背後也呈顯了女性是當時遊觀文化裡重要的消費客群。
去年,安藤優一郎的兩本近作先後在台譯介出版,無論是數年前閱讀《観光都市:江戶の誕生》的原文,或這部《參勤交代:江戶幕府的統治關鍵》(日文書名:參勤交代の真相)的中譯本,皆可感受到安藤擅長用平易的用詞與行文,描述江戶日本的歷史。
數年前由佐佐木藏之介、深田恭子演出的喜劇電影「超高速!參勤交代」及其續集,描述超貧乏小國湯長谷藩,深陷幕府老中的陰謀,被無理要求必須在超短的期限內至江戶參勤,君臣一行沿途抄捷徑、假裝行列陣仗,還要躲避襲擊,各種崩潰又好笑的故事。害我一邊看,一邊笑到每叮每噹。
「超高速」系列電影當時在日本獲得不錯的口碑與票房,台灣亦曾上檔過院線。安藤這部《參勤交代》,原書的出版時間點,看似刻意搭上電影造成話題的時機,而幾個月前辭世的東大日本史教授山本博文,也曾在電影熱潮未退之際,出版過《超速!!倹約!?大名行列のオモテとウラ『参勤交代』の不思議と謎》一書,去年也推出了中譯本。
兩位學者為江戶時期參勤交代所寫的歷普書,在內容上各有其異同與特色。從山本的著作來看,係以豐富的內容細節,來呈現參勤交代的多彩與複雜,那麼安藤的著作,則是以幾個重要的主軸,像是參勤的共通點與例外;旅途的安排與變數,以及參勤交代的花費及其影響,來鋪陳本書所要講的議題。
「參勤」原本寫成「參覲」,「覲」是拜謁的意思。因為諸大名隔年要上江戶這個動作,有日文「勤める」意涵,所以稱之為「參勤」。參勤交代並非從德川時代就開始,秀吉時期就已具備雛形,大名上洛拜謁,代表對豐臣政權的臣服,領地能獲得安堵,反之則征討。
而江戶時期的參勤交代,與豐臣時期同樣是服屬的儀式,不過隔年就得上江戶「參勤」的大名,與參勤結束返回領國的大名之間相互交替,意即「交代」,具有長久在江戶生活的特質,這樣的參勤交代模式,在大阪之陣後,逐漸定制化與義務化。
德川承平時期,每年踏上江戶參勤之旅,與完成交代回到領國居住的大名,約佔各半。對必須履行義務的大名來說,除非因病難以長途跋涉,或國內發生天災等特殊事由,不然參勤交代都是每隔一段時間,不得不再度動身的旅行。
利用參勤交代制度,強迫各地大名一天到晚都在江戶與領國間旅行,為了旅行必須投入大量的資源,訂房要錢、吃飯要錢、搬行李要錢、購物要錢,因應途中不可抗力的狀況更要錢,維持住在江戶的體面也要錢,總之甚麼都要錢,沒有甚麼是不要錢的。
大名們總是一直要煩惱旅費哪裡來,就很難把資源挹注在國內的經營,當然就很難作怪,對幕府就很難構成威脅。如果有大名不積極配合這種強迫式的旅行,之後可能就沒有旅行的機會囉!
賦予諸大名看過許多美景(有無美女就不知道了),用心挑選紀念品,別無選擇的不能對幕府分心,就是德川幕府利用參勤交代制度,所要建構的旅行的意義。
不過,即便參勤交代的遊戲規則,與實際旅途的折返跑,都是由人在運作與遵循,但藩國有大小貧富之分;距離江戶有遠近之分;跟將軍家的關係有親疏之分,故一般所熟知,諸大名隔年上江戶參勤的規定與認識,其實並非牢不可破的一塊鐵板。
像是因執行政務之所需,長期居住在江戶任職幕臣的譜代大名;領地距離江戶不遠,原本就有習慣住江戶的水戶德川家;沒有居城,義務性的住在幕府所賜宅邸的德川御三卿(清水家、一橋家、田安家),以及萬石以下的小藩國等,都屬於所謂的「定府大名」,是被豁免參勤交代的對象。
當然,也有那種雖然是被幕府認證蓋章,可以免除參勤的藩國,卻有打腫臉充胖子的心態,提出玩遊戲的申請,幕府也很歡迎就是了。
此外,關東的大名並非隔年參勤一次,而是每年都要參勤,藩主分別居住江戶與領國的時間各約半年左右。至於肩負蝦夷地警備工作的松前藩,與負責朝鮮交涉任務的對馬藩,參勤的時間則分別為三年與六年一次。
人數眾多的大名行列,絡繹不絕的往返於江戶間的海陸道途,為了避免路上變故多,從籌備、啟程到抵達、歸途,諸多細節皆需要超前佈署,例如住宿早預約早安心;旅行路線亦須先向江戶報准;藩主沿途食衣住行的細軟準備與安全警戒等,一切都是為了能夠趕在期限之內現身江戶,不致淪為被幕府討厭的對象。
只是,即便功課做得再周到,途中也總有各種難料的、挫咧但的突發狀況。像是採取陸路移動的前田家,遇上到河水暴漲或海岸巨浪;部分路段以船隻移動的島津家,則有發生海難的顧慮。
類似前田、島津或伊達家這種大大名,通常不會只有規劃一條參勤路線,這是避免在行旅受天候阻礙之際,有備案路線能夠採用,而變更行程亦須通過幕府許可。
除了天有不測風雲的困擾,也要規範林子大甚麼人都有的旅行團,否則行旅途中各種口角衝突,甚至酒色財氣或殺伐械鬥的糾紛,多少都會損及藩國的形象。自家人的管束之外,要是迎頭碰上別家的大名行列,還需要考量到各自的階級,做出合宜得應對進退,例如是否該繞路、迴避或禮讓,才不致損及藩主的尊嚴。
大名隊伍沿途食宿、交通移動的用度張羅,藩主居住江戶期間的送禮酬酢,與藩邸的開門七件事等開銷,經常佔去各藩歲入之半以上。面對龐大的開銷,向宿場要求料金殺價,或是向商人借貸周轉等節省經費的眉角手段,在各藩之間並不少見。
而苦惱的不只是大名,隨藩主上江戶奉公勤番的各級藩士,雖能獲得藩內的津貼補助,仍須自掏腰包籌措旅費。2018年的大河劇「西鄉どん」,劇中就曾演出,奉命隨藩主島津齊彬前往江戶參勤的西鄉隆盛,為了準備旅費而傷神,西鄉一家還打算編竹籃做副業幫忙張羅盤纏。
泰平期間,參勤交代雖然是各藩沉重的負擔,從另一方面來說,也有受益於此龐大移動人群的產業鏈。沿途的宿場、傳馬、派遣工人、土產商,都能賺到參勤交代的生意。
而江戶藩邸與眾多武士的生活消費,則仰賴日本橋地區的御用商人採買供應,諸如銷售吳服的越後屋、白木屋,通過與藩邸交易提升信用,進而擴大經營,其他從屋敷修繕到茶飲菓子,業者都能接到藩邸的訂單。
隨著江戶日本中後期,幕府與諸大名頻頻陷入財政危機,參勤交代制度開始出現鬆動。
享保年間,將軍吉宗為了解決幕府的財務赤字,曾以所謂的「上米令」,要求各藩上繳米糧,就能將藩主居住江戶的時間,縮減為半年。上米的措施暫時緩解了幕藩間的錢錢危機,但過往江戶仰賴參勤大名團隊,所撐起來的消費經濟,卻因此蒙受巨大的損失。
培里來航之後,面臨變局的幕府在著手改革幕政,擴大各藩參與議政之際,對參勤交代的規定更為放寬,試圖通過減輕諸大名的經濟負擔,使之充實領國的軍備佈防。
文久年間,分別擔任將軍後見與政事總裁職務的一橋慶喜與松平慶永,將諸大名的參勤交代改為每三年一次,居住江戶期間更短縮為百日,對江戶的市場而言,特別是與各藩邸有物資交易往來的工商業者,失去了重要的消費客群,陷入失業、倒產的困境。
此外,參勤減少的情況下,以老中為首的幕府執政高層,再也無法經常性的收受,來自大名餽贈的禮品、金錢等豐厚的油水;而各地的宿場、街道,因參勤制度的緩和,少見大名行列頻繁往來,業者的生計亦遭受重創,伴隨參勤交代的廢止,更走向沒落的命運。
江戶時期的參勤交代,是統治階層才能玩的旅行遊戲,建構起諸大名在幕府制約下,往返江戶與領國間旅行的意義,並帶動各種食衣住行的消費榮景。只是,煙花會謝,笙歌會停,當旅行的意義不再,依存於其間的市場經濟也逐漸走向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