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的房間
我還是個孩子時,對阿嬤的記憶是一種濃濃的中藥味帶點辛香,那種辛香的味道跟現在的撒隆巴斯很像。
阿嬤家是一間老式的三層樓房子,我從沒見過阿公,就有記憶以來只有熟熟與阿嬤一家人住在那。阿嬤的房間並不是特別安靜那種,但卻總讓我有安心的感覺;這並非是因為跟阿嬤的感情好,後來長大以後才知道,是因為一直以來的熟悉,會讓人在心情上自然產生安全感。
我對阿嬤的房間熟悉嗎?坦白說,並沒有,我們只在過年過節時回去阿嬤家而已。這種熟悉感似乎是來自於一道經常經過的門,一股從小聞到大的味道。
曾經有過幾個下午,我在阿嬤的床上睡午覺。阿嬤的這個房間,是從一樓客廳用木板隔出來的,木牆的最上頭還留了簍空的方形花窗和外面的空間對接,而門的左側,亦是用木板隔了一處斜角給樓梯使用;因此,只要有人上下樓梯,房間裡便可以聽得一清二楚,有時是輕快赤腳踩磁磚的那種拍打聲,有時則是沈重、慢慢壓著磁磚上樓的咚咚聲。幾次後,我幾乎就可以猜得出現在是誰在走樓梯了!說也奇怪,伴隨這樣的腳步聲入眠,竟然一點也不覺得吵;阿嬤的房間還離廚房不遠,所以除了樓梯的聲音,我還經常會在醒來前可以聽到碗筷的磕碰聲與嗯阿的對話聲,有時還能聞到陣陣的飯菜香味,就這樣,混雜熟悉的聲音與味道直到我完全清醒為止。後來才知道,那是之後的人生裡不會再有的氣味、環境與感受。
「阿嬤的房間為什麼要在一樓?她怎麼都不上來二樓」
「阿嬤的腳不好」媽應著。「以後會好嗎?」我又問。
「不知道,應該很難吧!」媽面有難色的回答,我看了看她,心裡沒多想,就覺得阿嬤應該會好起來,到時候可以來二樓找我們玩。
現在想想,當時阿嬤應該是還可以自由行走,所以我才有機會可以在她的床上午睡。
她的房間裡,有扇小小的、對著巷子開的窗,那是一條連接兩條不大的馬路中間的小通道,只要有人經過那條巷子,我就可以聽到那個人的走路聲,有時候是大小聲的對話,但更多的時候,只是沙沙的拖鞋聲、叩叩的鞋跟敲擊聲;總是喜歡往那扇小窗戶看出去,喜歡看路人的拖鞋,喜歡能從這裡面偷窺外面秘密的感覺,因為我知道,從外面看進來這扇小窗戶是暗的。
有一回早上,我從二樓房間醒後找不到媽媽,往樓下走去,打開門,只見嬸嬸一個人在廚房,我問「媽媽去哪裡了?」「她跟妳阿嬤一早就出門了」她ㄧ邊忙著廚房的工作ㄧ邊回答我,從那一刻起,時間突然過得好慢好慢。「媽媽怎麼都沒約我啦!」一想到這裡,手上的玩具跟喜歡的小風景就都不好玩了。早晨九點十分左右,我聽到樓下有人進門,馬上衝下樓,生氣地對媽媽興師問罪「妳怎麼都沒跟我說妳要去海邊啦!」媽媽說她們因為天氣熱,所以在天還沒亮時就走去海邊,那時我還在睡,所以就沒叫我了。
「那明天還會去嗎?我也要去!」
「很遠喔!若妳起得來我就帶妳一起去。」
隔天,媽媽喊我起床時,我硬是拖著沈重不已的身軀從床上爬起來,將海邊美麗的風景滿滿地塞入我的想像裡,如此,就可以把睡意暫時趕跑了!
簡單做一下梳洗後,我就跟著他們走上一段很長的路來到海邊,那是天快亮時的光線,也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清晨的樣子。從大路走向小路,沿途的風景慢慢變化著,最後只剩下幾棵海邊的矮植物與植物間乍現的海平面,那越來越近的海潮聲與海的味道依稀還殘存在記憶裡,我忘了後來是不是有看到海,只記得我們走了好久又好長的路程。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跟她們去海邊。
阿嬤不久之後就不良於行。很多年的後來,最後一次再進去那個房間時,中藥味道隱約還在,小窗戶也還在,好像還帶有股辛香味,小窗戶依舊透著從小巷子鑽進來的光。
那是某個接近中午的白天,阿嬤已經永遠離開那個房間了,後來房子賣了,而那個房間的一切從阿嬤走了的那刻起,只存在於我的回憶裡,所有的恩恩怨怨也只停留在人們選擇性的記憶中。
Photo by Daniel Wander: https://www.pexels.com/photo/brown-concrete-floor-8788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