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走耍(七)
这天是农历九月二十八,是个吉庆日子。在我们村上,有一个小朋友满十岁做生,两个年轻人结婚宴客,一个老者当晚出殡。三家人相隔不远,都在屋里办坝坝席。人客些来来往往,在坡上坡脚蠕动笑谈,落败的乡村好像比往天热闹得多。
做生:办生日宴会。
同村居住,熟人熟事,一家人可能要同时去三个地方。我们屋和那个死者有旧矛盾。当年我妈怀上了我兄弟,离开珠海的食品厂,回老家待产。那是1996年,计划生育已经不像早先那们严厉,只要孕妇不招招摇摇四处转耍,团转的人不主动漏风,计生队的人信都不晓得。死者是我们队的队长,细细权力紧握手中。他和我爷爷有争吵,就去打小报告。计生队的人从我们屋追去我外婆屋,搞得鸡犬不宁,害我兄弟差点没法出世。自那以后,我们就和死者一家断绝了往来,自然他死了,我们不得去。剩下的两家要不要走动呢?祖母特意翻出了三本账簿,分别记有爷爷过世、我考上大学办宴会和父亲过世时来客送的礼信。三场宴会,那两家人都来过,你不去还这个礼,哪们对得起人嘛。
屋里只有我和祖母两个人,各走一处。祖母去婚宴,我去生日宴,因为我认得那个小朋友。到了她的屋门前,我去写礼信的桌子前送完礼,拿转来一包烟,就挨靠相熟的表娘坐定,一边剥瓜子一边摆空龙门阵。
写礼信:记录送礼情况。
摆空龙门阵:闲谈。
小寿星的声气从屋后头的竹林子里应出来,过了阵,我看到她满脸大汗跑过来,装扮得像只花蝴蝶。她身后跟得有一串小朋友,个个眼睛亮闪闪的。地坝已经坐满人客,热闹归热闹,还是要小朋友在场,有他们的声音像鱼儿跳到水面上那样,才营造得出轻快的活力。
我满十岁的时候,父母也给我做了生。当时坝坝席还没发明出来,只能请厨师来屋里,邀左近的人相帮。办回席要准备好几天,屋里人来人往像过节,闹热得好。我们这些当细娃的,受到的管教也少了,有很多空子可以钻,比平常松快自由些。生日当天,虽然我根本认不全那些亲戚邻居,但毕竟是核心人物,甚至一改往常的腼腆跟被动,当了回小朋友的领袖。我几乎从早到晚没有落屋落座,四到处跑跳。不过席收客散过后,我们吃了好多天剩菜,吃得嘴里淡瘪瘪的,有点想打哕。过了这道难关,生活才恢复如常。
坝坝席的潮流,十多年前涌过来,还没有退尽。实在便利得好,只消请个厨师,他自带几个打杂的帮手,带桌凳碗筷,买菜烧菜端菜上桌,人客走了还帮你收拾归一。而今好多乡民搬去县城住家,更肯上餐馆请客。其实坝坝席上的菜卫生安全得多,味道也比馆子里的菜巴适。我兴兴头头跑去坐席,也是因为好久没吃坝坝席了。
巴适:合适、舒适。
席面上的菜,跟过去相比,变化不算大。落座之前凉菜和瓜子、糖果就已经摆好,跟着上些红烧鱼、炖鸡、炖鸭、炖排骨等等,还有各式炒菜。主菜自然是蒸菜,双膀双扣,有时候还要蒸一大碗酥肉,总是晏晏地才来压轴。现在菜品多,人些普遍胃口小了,等膀扣上席,都举不起筷子了。
晏:晚。
小时候我去坐席,很少等得到蒸菜上桌,早不早就填湓肚子,梭下板凳跳耍去了。但是这天我好好生生坐了回席,尝遍每个菜,直到银耳汤也喝下半碗,这才下桌。坝坝席为图便利,饭碗都是一次性的。我拿了两个碗拣骨头和剩肉,拿回去喂狗。
我正要离开的时候,小寿星蔫缩缩地转来了。她滚到了河里,周身的衣服焦湿,头发上水流水滴。这天她确实是中心人物,有一堆大人安慰,也有人在调侃:“黄狗儿过桥。今天黄狗儿没过到桥啊,栽到桥底下了。”随后很多人笑了起来。小寿星睖了说话的人一眼,跟她母亲进了屋。
黄狗过桥:小娃娃过生日。
睖:瞪。
到了宵夜的时候,我跟着祖母走结婚那家人屋里去,想看下一对新人。没想到也有意外发生。新娘已经怀孕了,两家人才急急忙忙商量结婚的事情,谈不拢,男方又太懦弱了点,新娘本来准备打胎退婚的。后来婚礼虽然如常举行,但毕竟心里还有气,席上一句话不对就擦燃了火,两口子当着客人的面吵得爹妈不认。我和祖母离开的时候,他们还在互相鼓眼睛竖眉毛,再多解交人说再多话,都没效果。我们屋和他们屋隔一条沟,沟里是排列齐整的水田。从前田坎上就是路,而今住家户少了,走的人少,田坎被荒草掩盖,我们必须绕一大圈才能拢屋。我们才动步没多久,还听到新娘子吼了几嗓,而后又是争吵声,还有打烂碗盘的声响。凭那阵仗猜想,两口子可能在武斗了。
解交:调解纠纷。
一条沟:山谷,谷中一般排列着水田。
“结婚搞成这个样子,太不成话了。”祖母说,“那个妹仔也是哟,洪娃跟她两个认错,她就该回转了嘛,紧都收不到风。”
收风:停止哭闹,停止已经成风的行为。
“结婚喜庆嘛,就要闹热点,打起来最闹热唦。平常那些新郎新娘恩恩爱爱才假得多。”
“也是哦。”
祖母顺势这样回答。她本身就不是那起温和驯善的老太太,跟我爷爷向来是生冤家死对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离婚在本乡还是件难以接受的丑事,祖母想离,得不到子女支持。她和爷爷分开过生活,但毕竟在同个屋檐底下,天天见面,只能互相侮辱。我一直没有结婚,反反复复被屋里人劝过好多回,只有祖母没向我说教。
我们沿马路朝碉楼梁子那边走。这座梁子是左近最高最陡的,站在颠颠上视野开阔,八方都望得到。过去地主为防棒老二,在梁子上修了碉楼。早在半个多世纪以前,碉楼就拆了,它的迹印还留在名字里头。我们走到半中腰的堰塘边,撞到了送葬的队伍。现在才晚上七点多,天都还没黑定,咋就埋起死人来了?记得我读小学那阵,还流行早晨四五点出殡,有时候冬天六点多了,我已经打手电筒去上学,还能撞到埋死人的队伍。后来,十年前我父亲过世那阵,本乡习惯在晚上十点至十二点出殡。几好,因为出殡之前屋里人要睁起眼睛守通夜,十点多搞完所有仪式,把死者彻底送走,大家才可以伸伸展展睡个好觉。
梁子:山。
棒老二:棒客,土匪。
“这些道士太打撇脱了,现在把人安埋了,回去还可以坐着耍一阵。”祖母感叹说,“昨年子陈中珍死了,道士就把阴井看在她屋侧边,简直㧯起就可以丢进去,帮抬脚省了好多气力。”
打撇脱:图方便。
抬脚:出力抬东西的人。
㧯:lao3, 拿。
送葬的队伍里有熟人,自然要停脚打下招呼。死者的大儿媳妇,单名一个“英”字,我喊她“英保保”。她娘屋就在我外婆屋对门。过去她经常和我母亲去乡场上打麻将,人长得白生生的,是我小时候很喜欢的一位大姐姐。她邀我一路送死者去坟山那儿。
保保:本县(四川省武胜县)对父母辈男女亲戚的通称。
“来嘛,就当走耍。”英保保小声跟我讲,“人实在太少了,不像得很。”
老人是有名的歪人,跟子女也相处得不好,在我们这个讲究“死者为大”的地方,他有一儿一女没有转来,亲自送他上山。
我兄弟顺顺利利活到二十多岁了,过去那点不愉快还算啥子,没人主动提及,我根本想不起来。给死者扎起,相帮把最后的大场合搞得闹热点,也是当乡邻的本等。我让祖母先回去,跟英保保一起,跟在棺材后头走。
住我们隔壁子的表爷,也是抬脚之一。他带头喊些简易的号子,让八个抬脚保持节奏一致。坟山看在碉楼梁子另一侧,要沿小路翻过山嘴嘴才拢。小路弯弯拐拐,很不好走。岁数最大的抬脚,已经七十多了,我有点担心他着压趴。或者是哪个踩虚了脚,棺材从山坡上滚下去,死人也滚到崖坎下。今天有小寿星滚水,有新郎新娘闹架,也该有死者供献些表演。
不过我们顺利走尽小路,到了坟山边,尸体安安稳稳躺起在。倒也不消遗憾,老人的死法本身就很有戏剧性。他喂了头母猪,不晓得为啥子近来母猪老是翻圈,有两回顺利翻出来,到山坡上跑了几转。那天老者气得遭不住,竟然拉了电线去打母猪,把自己打死了。上次我们村有人被电死,还在1992年,我出生前几天。那个人是表爷的兄弟,他去电鱼,把自己除脱了。那年暮春,我正要䠍进生命的门,他䠍了出去。我们都在生死之交的那个地方,或者说那种状态。说不定我引导过刚死的他,说不定他指点过刚出生的我。也是一种缘法。我擅自认定自己跟他很亲近,又因这种亲近一直记得他年纪轻轻就被电死了。
䠍:跨步。
“送老归山,送老归山。唉,人一辈子实在没得啥子意思。”英保保说。
“都说送上山,我们明明梭到恁们个窝窝里头了,没到山上面去得嘛。”我说。
“你不晓得哾,这中间还有个段古可以讲。女娲娘娘造人那阵,好费泥巴哦。她把坡脚的泥巴捏完了,悄悄密密摸上山偷泥巴,着山神逮到了。山神不依教,女娲就改口说是借的。山神说借泥巴跟你可以,啥子时候还转来呢?女娲娘娘说,等那些泥巴人死了,敲锣打鼓把它们送转来。”
依教:同意。
原来如此。我一直觉得被山包围起很安心,而今为这种感觉找到个好理由。我们这儿也兴修房子在山前,靠山靠山,没得山住得不清净。事实会不会恰好是颠转的呢?因为从山里得来的东西太多,感觉安心亲近,才编出死后归山的故事。
我是头一回看到亲人以外的死者,而且还在坟山边。人一死就脱了相,我已经好久没见过这位老者,想不出来他在生时候的样貌了。好多沾亲带故的人都是凑热闹过来的,不敢拢边,但直到棺材盖合拢之前,我一直站在坟山侧边。传说现在的道士假得很,嘴巴里头念的咒语,下细听其实是“钱拿来米拿来”,我还专意听了道士念咒,没恁敷衍。
脱相:不像原先的模样。
棺材合拢之后,仪式也结束了,抬脚把几场石头放上来,就准备垒土。习俗规定不能走原路转去,我们绕到另一条小路上。英保保邀我到屋头坐一阵,吃点汤圆,然后送我回屋。我谢绝了,打开手机的电筒,独自往回走。
一路上我感觉背后冷飕飕的。老实话,虽然我的胆子比小时候壮得多了,心头毕竟还有恐惧在。我越走越快,最后放小跑,始终没法摆脱被紧紧追逼的感觉。我干脆停下来转过身去,想看清楚到底有啥子。有鬼吗?如果有,那说明死亡并不是终结,我就不消再怕死。如果有鬼把我害死了,也没关系,在生时我搞不赢你,都是鬼了,我再慢慢跟你理论。那时那刻,这些念想明明白白地摆在脑际,瞬间便驱散了恐惧。城市里成长起来的人,啥时候发现灵力、法术跟魔法不存在呢?我在乡坝头长大,成人很多年了,回乡仍然感觉那些妖邪鬼怪存在。但就在那天晚上,当我转过身直面看不见的追捕者过后,妖邪鬼怪仍然还在,但我再也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