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14:汪政權下的樂土
2010年時,清理塵封的藏書箱,找到一本封面有小蛀的線裝書《雙照樓詩詞藁》,打開有《小休集序》,下款是「汪兆銘精衞自序」,翻開第二頁,讀到「被逮口占」四首中的名句:「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引刀成一快」這個句子,我年輕時已看過不少人引用,但很少人說是汪精衛的詩句。至於全首詩,知道的人也不多。這是汪精衛在1910年刺殺滿清攝政王不遂被捕關進死牢,自念必死,用生命寫成的句子,注滿感情,瀟灑豪邁,兼而有之。其後又讀到詩詞學名家葉嘉瑩2009年的講稿《汪精衞詩詞之中的「精衞情結」》,引用〈被逮口占〉四首的另一首:「啣石成痴絕,滄波萬里愁。孤飛終不倦,羞逐海鷗浮。」寫的就是精衞鳥銜石填海的孤獨、執着、不倦不悔的精神。葉嘉瑩認為汪精衞畢生的詩詞,貫串着精衞情結。不僅是烈士情結,因為烈士如文天祥,赴死也說「留取丹心照汗青」,即讓姓名、忠義永留史上。但汪精衞最後與日本人合作,背負漢奸罵名,是連身後名都犧牲了。她說被汪的詩詞感動,是因為汪的終生所貫注的,就是這種精衛情結。
2013年,香港重印了《雙照樓詩詞藁》,書前有史家余英時寫的長序,他以大量史料論證汪精衛建立附日政權,不僅不是「賣國」的「漢奸」,而且在中國科技和軍力遠落後於日本的情況下,求和正是出於避免全面潰敗的「愛國」動機。而當時主和的也不是只有汪一人,至少具民族氣節的陳寅恪也是這樣主張。而從汪的詩詞中看到,他即使在建立附日政權前夕,仍然心懷愁苦。儘管余英時不否認汪可能有個人動機,但詩言志,他的詩詞一以貫之地呈現他不變的「烈士」情懷。
為新版《雙照樓詩詞藁》校注的南開大學教授汪夢川,在看了汪精衛的詩後,深感其「強烈之犧牲情結」及「民胞物與之志意」,而寫下這樣的詩句:「 忍死書生志待酬,欲當滄海止橫流,獨行那計千夫指,自污拚蒙萬世羞。」
日本投降後,汪精衛夫人陳璧君被判無期徒刑,她在法庭上說:「汪政權治下的地區,是中國的淪陷區,也就是日軍的佔領區,並無一寸之土,是由汪先生斷送的。淪陷區是淪陷了的土地,只有從敵人手中爭回權利,還有甚麼國可賣?」1950年,陳璧君在中共監獄中為汪精衛表心跡說:「假如說中共政權的建立,是為了為人民服務,那汪先生才是真為淪陷區哀哀無告的人民服務。」
汪政權下,淪陷區的人民擺脫侵略軍的軍人統治,在可作緩衝的華人政權下得到喘息的空間,經濟、文化都有戰時繁榮的景象。2017年,台灣中央研究院研究員巫仁恕寫了一本書《劫後天堂:抗戰淪陷後的蘇州城市生活》,引用當時的資料,講1940年汪政權成立後,蘇州大量人口湧入,出現「劫後天堂」的榮景。與過去歷史書寫所講的漢奸統治下人民水深火熱,截然不同。
我記得那時候,家中有了留聲機,不斷有許多新的流行曲唱片,有的流行曲傳唱至今,如《何日君再來》。大批電影和影星歌星湧現,陳雲裳、周曼華、李麗華、李香蘭、周璇、劉瓊等,紅極一時,影藝事業更延續到戰後的上海,及其後的香港。文化事業是在稍有餘裕的社會才會蓬勃的。比諸當時中國廣大地區,包括廣大的國民黨統治區和中共統治的紅區,汪政權治下可算是人民的樂土也。
那時父親雖然從商,但亦有參與淪陷區的戲劇活動。這是我後來讀到一些文章,結合童年記憶,才知道的。
(文章發佈於2021年5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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