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宗追溯到伊甸園的失竊案
小時候很害怕寫文(當然不是實際意義上的害怕,我仍然比其他孩子寫得多),其中一個原因,因為經常覺得,一旦任性地寫文,會寫不完,而沒有盡頭的文章,很可怕(當時覺得),而且那種延伸出來的文字和思緒,就像一個舞台劇演員不受控地在街上演練起來,別人看了只會狐疑地避開。到現在還會在想,到底這是為什麼呢?
今天洗澡的時候,想起上一段感情的種種,想起有一次前度發現我沒法背誦她的電話號碼,於是嘆息出一抹極輕微、隱約,迅雷不及掩耳地,幾乎無法察覺的氣。
那種沒有對象的嘆息和失望,以一種無法補救但又無從辯解的形式被我吸納掉。在水蒸氣升騰的浴室裡,剩下我從這段情感的內側深處,慢慢企圖疏離出這種怪異罪惡感和自我辯護的蠢欲,並渴望尋到一個能追溯到伊甸園的脈絡,最後堂皇地解釋,說到底都是夏娃的錯。
文明剝奪了我們很多技能的必要性,讓他們變成一種奢侈。
起初是閱讀的能力,文字被更多更前衛的方式取代;人們說;我們不需要再仰賴那些可憐夸夸的勾勒抹撇來編織故事了,我們也不需要一個感歎號來連結昂揚,我們讓故事和意念像魔法般直接展現吧。發現了嗎,這其實也是在剝奪創造和信仰的過程。在哈利波特被搬上銀幕之前,這世上有數千萬個不同的葛萊芬多交誼廳、活米村,有數千萬個妙麗的肖像,但後來我們只剩下某個人創造的關於這些的闡述,而這個人的信仰,變成了我們的信仰,又變成了真相,而在它變成真相的那頃刻,其他的信仰漸漸殞落。曾經古老的智慧提醒我們信仰之必要,但他最後也對人嘆息出微弱的感概:「因為你看見了我,才相信嗎?」(若20:29)
後來是記憶的能力。說實在的,我們有認真思考過記憶是什麼嗎?記憶是什麼,曾經發生的事嗎,但這無非一種充滿詩意的絮語(謊言)。記憶就是三維世界裡滿溢出來的真實,這種溢出來的真實穿過了我們,如蒸汽升上高空般,徐徐地穿透進入我們,又徐徐地穿透離開我們。我們曾以為我們記住了真實,但這句話的語病源於我們不具有動詞部分的主動性,「我們記住了」單純是出於作為人類的傲慢,於是我們總說「我們記住了」,又說「我們遺忘了」,但記憶從未正眼垂顧過我們的挽留與奚落,他們只是徐徐行走,像一頭不屈不撓向前走的大象,在它們最後一卡車身也即將駛離月台的時候,我們只能隱約認得出它的輪廓——儘管我們嘗試重塑,但我們已經在起初被剝奪了建基於符號和想像的創造力。
於是我們傲慢到底,說,別管記憶了,別管那種過氣的真實了,我們不需要那種只屬於在場者的真實。我們仿製出真實吧,「這種仿製品將在每一個最細化的時間單位中不斷凝視自身,像把鏡子互相對立一樣創造出可靠的深淵,它不會變得稀薄,它將取代我們走進永恆。」因此我們不再顧念那些正在穿透我們身體的真實,我們說,「他們就在眼前。」
於是真實變成了一具屍體——是的,就是那一串能對夏娃興師問罪的電話號碼。我們說對了一點,真實不再變得稀薄了,因為屍體不會行走。
於是我們不曾丟失一串電話號碼,它不曾以一種真實穿透我們的腦海,腦海,那片汪洋已經不見一葉舟,如果它有慾望,那就是渴望一場意外,於是我們弄丟了電話;是的,不要質疑,世界上哪有那麼多意外,大部分的意外都是我們對自己實施的報復。人類的文明,原來是一塊裹屍布,我們凝視上面汗跡,高興地說,看,那就是耶穌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