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劫|疫情创伤后遗症
一
与许久未见的朋友见面时,总是会照例收到提问:「最近过得如何?」
最近,最近啊。
我笑了笑。
我旁观世界变化如变装。一件又一件藻饰的衣服被穿上,丑陋、臃肿、荒唐得令人发笑。然而鲜血汩汩地流,遮盖再多依然鲜艳刺目。
「你觉得世界荒谬吗?是因为疫情?」心理咨询师问我。
他眼里关心与谅解的神色几乎让我流泪。
我不知要怎么描述这一切在我内心划下的伤口,我不知该怎么说清楚,正在经历这一切的人虽然不是我,但我依然痛得仿佛置身事内。
——我怎能不置身事内呢?
被骗下宿舍楼带着绿码拉到荒郊野岭隔离的、每天都不得不在烈日下排队做核酸的、参加考试就可能喜提黄码的、每天都被折磨得快要疯掉的——是我的朋友,是我朋友的朋友,是我们珍视的人。
「我察觉不到你的情绪。」心理咨询师这样对我说。
是我冷漠吗?我茫然。
我付出了爱和善意,对着我珍惜的人,对着我关心的世界——可是这一切都变成什么样了呢?
对他们的伤害,同样割在旁观但是摘不出去的我的心里。
二
——伤害是可以习惯的吗?
很难得地与仍在内地的家人进行了一次长对话。我几乎不会和家人吐露心声,然而这次对话却顺利、深入得令人意外。
不出所料,家人对我说:「你不要再去想这些宏观世界的事了,多想无益。」
「这不是什么宏观世界,这是你的生活、我的生活啊。」我说,「这是真的落在身上的山啊,这不是与我无关的事情。我不想我的生活,我应该想什么呢?」
家人叹了口气:「我只是不希望这个政策让你产生负面情绪,伤害到你自己。」
「你怎么会认为伤害我的是我的情绪,而不是这个政策本身呢?」我情绪有些激动,也许因为刚喝了酒,「愤怒和失望无可避免地在我心里发生啊,可是这难道是我的错吗?无论怎么看,根源都不在我吧。」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再怎么想都改变不了,那你只能去适应。」
——伤害,是可以被适应、被习惯的吗?
我终于对家人说出了我一直以来的、连心理咨询师都无法攻破的想法:「我总是会想,如果是这样的境遇,我还不如直接跳下去。」
家人显然停顿了一下,才低低但有些着急地说:「你别吓我。你有这种想法多久了?」
「很久了。」我心里反而轻松了一点,笑了,「我一定要玩这场游戏吗?这么无聊又荒谬的游戏,我只想随时中止。」
三
下围棋的时候,我最讨厌「打劫」,也许是因为我性格中甚少有热爱冒险的赌徒成分。对我而言,那是一种残忍的滞留,卡在一种困境中——甚至是生死局中苦苦寻找出口,而出口往往意味着你要牺牲掉你在意的一部分,换取一步先手。
若说下棋得不得到这个出口都可以收棋重来,然而若是生活也是这样又当如何。一定要牺牲掉一部分才能走下去,这一部分可能是你的血性、你的勇气、你的幸福,以换取一个可以安心苟活的机会。
然而苟活也一定要活下去吗?为什么呢?
即使人生不能重来,但我不能中盘收棋,只是觉得这盘棋下得无趣吗?
「也许生和死的理由都不具备完美的理由和答案,可为什么你执着地偏向了死呢?是什么在吸引你?」
看着心理咨询师真诚的双眼,我又笑了:「第一,我不想向死亡寻求答案。第二……活着的吸引力也太弱了,死了至少不用再和人生的无意义对抗了,这样很好啊。」
我很高兴他没有灌输什么鸡汤给我。发自内心地高兴。——他只是宽容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这就够了。
伤口也许会愈合,也许不会,也许我会提早离开,在耐心等待它愈合的过程中。
但有的伤害,永远不会失忆,不会习惯,甚至永远不会停止疼痛。
四
我的生日快到了,朋友笑着问我:「新的一岁想实现什么目标?」
——不想自我灌输什么虚幻的意义了——我真诚回答:「我想没有目标地生活。」
也许更想离开吧。但我没有说,只是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