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D1|在地圖上不存在的外婆家
寫一個一直存在於你心底的地方,可以是城市、家鄉,異地、去旅行發現到的地方、或者小至一條街道。(你可以使用代號書寫,例如是 A城、B國、C街),輪轉的車站、思考過生命的公園、回去的小路、在地的人、讓你有存在感之處,是什麼讓你一直把這個地方放在心底?
紅鐵門,69號,看到樓頂爬滿火龍果佈滿荊棘的藤蔓,還有一棵參天芒果樹,就知道外婆家到了。
外婆家位於高雄岡山的眷村,如果對高雄夠熟悉的人會知道,高雄有三個眷村大本營:左營(海軍)、鳳山(陸軍)、岡山(空軍)。直到現在,岡山都還有不少空軍相關設施,例如我的學長十年前曾在岡山通訊兵學校受訓,電視劇《一把青》當年也選在岡山的醒村拍攝,那些劇裡帥氣的飛官階級顯赫,在現實中才有資格居住從日治時期接收下來的日式宿舍。而外公作為眾多無名的後勤維修部隊之一,多年後我才知道,能分配到一個有產權、勘住、被承認的眷村,即便距離岡山鎮上還要好幾公里,都已經值得慶幸。
作為自小在台北長大的城鄉移民後代,「回外婆家」多數時候成為暑假作業裡體驗另一種人生的題材。那時台北高雄之間還沒有高鐵,除了火車以外,我最常搭的其實是飛機,遠東、復興這些如今財務搖搖欲墜的國內航空,對我來說相當熟稔,國內線班機總會附上一塊微甜的果乾蛋糕和過於甜膩的濃縮果汁。從松山機場起飛向南,不知為何,航線得先繞過高雄的興達港才折返往北降落在台南機場,我拖著行李箱屁顛屁顛地跟著媽媽的腳步來到塵土飛揚的省公路搭客運,大概半小時才會回到外婆家。我常覺得自己像是坐時光機一般,因為眷村裡的生活彷彿長年凍結在前現代——那裡沒有便利商店,沒有電腦,沒有朋友。
但也因為沒有那些干擾,我對外婆家的記憶相當純粹。
我是在外婆家學會騎腳踏車的,台北能夠放膽騎車與跌倒的空間實在太少:騎樓都被摩托車佔去,家裡附近的公園太多行人也不方便騎車。直到有一次回外婆家,同樣住在高雄的表弟妹帶著自己的腳踏車回來,一溜眼就騎到我們習慣的遊樂設施(眷村內一座已經廢棄的國小分校),為了追上他們,我硬著頭皮只能攀上外婆家唯一一輛自行車,那符合大人身高的坐墊沒法調低,為了勾到踏板,我幾乎是站著騎車,來不及恐懼,一心想著我要趕快去玩,不知不覺就駕馭了那一直學不會的平衡。
眷村原本是隨著國民黨軍隊遷台的外省人臨時落腳處,像外公到離世前都沒離開過這個臨時的家。隨著政策演變,比起這群回不了家的老兵,土地得更有效地利用,十多年前一紙拆遷公文讓外婆搬到了鎮上的國宅,原地說要改建成遊樂園。改建那段時間我剛好高三,完全錯過了這場變化,隨著鄰居一戶戶搬走,竊賊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趁隙闖空門,媽媽常常週末得回岡山幫忙收東西,好讓外婆早點安全搬到新家去。等我考上大學回到外婆家,外婆從2樓平房搬進13層國宅的頂樓,國宅樓下就有兩家便利商店、有餐廳、有樂透行⋯⋯,但外婆失去了她的芒果樹、頂樓的火龍果園和韭菜菜園。
直到去年底,我騎著Ubike從鎮上的「新家」回到記憶中的外婆家,由於眷村早在Google地圖有地景車記錄以前拆遷完畢,如今地圖上什麼也沒剩下,所有建築已經灰飛煙滅,周遭少數能協助我辨識的是一所因少子化而廢棄的國中、一家「看不懂」的超商(長大後我才明白,那是因為眷村裡越來越多照顧老人家的外籍移工,超商便為他們而生)。當年眷村的巷弄都已消失,我看了很久,只能從剩下的一些老樹揣測當年外婆家可能是哪一個位置。
當一切都已不可靠,我能倚靠的只有不斷書寫重建我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