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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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能望見某個場景——那是舊時老膠片。在回憶的屏幕放映時,劇情便蕩在暖流里。····一個小女孩,帶著琴譜,坐上自行車,‘車夫’策動座騎,在暮色中徐行。路很長、很僻靜。每盞路燈都盡責的把管轄的一方黑暗,還原成一塊塊白晝,車輪劃過一片又一片清冷的白,地上的投影,亦步亦趨,我饒有興味地盯著影子忽長忽短,覺得那是靈魂的輕歌曼舞。耳旁,有夜風穿梭在蔗田間;窸窣作響,摻著間歇蛙鳴。碎鑽,奢華地潑向穹蒼,獨留一只圓潤剔透,帶著琥珀質感的銅鏡,單懸天際。
天階夜色涼如水啊!總有些叨叨絮絮的家常瑣事、人生哲理,搭著這樣沁涼的夜,細細吐出,像華貴禮服邊的蕾絲。····只是,風把父親嘴裡的字句刮跑了,我在後座努力捕捉只字片語。後來,索性將耳朵當聽診器,貼在父親後背。那些奇異膨脹的聲音,不斷煽動我的耳膜,瑣瑣碎碎的音頻震動,成了我童年很重要的記憶。
又記得,九歲那年,我在上學途中,讓一輛摩托車給撂倒在地,輪子滾過左脚背,腳掌很快變胖了。不良於行的日子,父親的肩頭成了我的坐騎。有此坐騎,仰望人群的小屁孩,得以登高‘一覽眾山小’,還有著‘君臨天下’‘微服出巡’等諸般樂趣。因禍得福的同時,也見證那句古話:俯首甘為孺子牛!
曾經,咱父女倆兒,在廚房裡,邊忙活,邊瞎聊······爐上架了兩鍋東西,左邊滷猪肉,右邊熬中藥。好半晌,估計藥應該好了,我拿大湯勺,將猪肉壓住,把滷汁倒出来。·····。你的笑聲,成了一記棒喝。我才驚覺自己錯把馮京當馬涼——肉鍋、藥鍋,傻傻分不清。
冬天的被窩總令懶蟲迷戀。····這天清晨,鬧鐘又成了祥林嫂,没完没了的喊着;good morning!····。我索性以被蒙頭,把自己囚進黑暗中。
時間匆匆飄過十多分鐘,懶蟲擁裘自重,任口水向枕上擴張地盤。
「妳就可憐可憐它吧!它叫得嗓子都啞了!」就因為父親這句話,我硬是給笑醒了——比鬧鐘還管用。
那是個清淨的佛教道場,正舉辦法會。地上井然有序的鋪排著一個個蒲團。每個蒲團上都擱著一個閉目靜坐的善男或信女;像一群歇了嗓子的青蛙,各自端坐荷葉。老爸膝蓋不好,不便席地而坐,見靠墻的長形矮櫃已坐三人,便愣頭愣腦的,也跑去湊熱鬧。不久,德高望重的法師來了,司儀開始介紹特別來賓,當官銜搭配姓名,被洪亮唱出時,矮櫃上的人,依序起立鞠躬。然後——介紹戛然而止,走脱不及的老爹,棄兒似的…… 面對满室信眾的疑惑目光,只能尷尬傻笑,如坐針氈。
‘一樣米養百樣人’。老爹總是這樣,常常没頭没腦的冒出一句話。這次,他感歎的是····俺娘。
俺娘,行事利落,貌似女俠,但來到電扶梯前,立馬就慫了。那不斷吞吐的黑色階梯,總是讓半懸空中的腳,游移不定,好不容易要踏上去,一緊張,又退回根據地·····。就這樣危危顫顫地立在岸頭,眼前盡是波濤洶湧,驚險萬狀,····。有一次,見老媽又是曠日費時的等待出腳的好時機,老爹捉狹似的祭出‘一指神功’,往老娘背後戳去,原想‘鼓勵’她踏出勇敢的一步。結果換来老娘的瞠目而視,氣急敗壞。
所以老爹說‘一樣米養百樣人’,····指的就是;同樣是吃大米的,有的人;連手扶梯都不會搭,真是怪哉!
「我要當一只猴子!」老爹又出驚人之語了。——他曾感歎;同樣是大小便失禁,同樣是行動不便,同樣是有理說不清,嬰兒往往能得到全方位的寬容,而老人家一不小心就會收穫白眼。何以故?因為嬰兒小,小就顯得可愛,並且初來乍到,細皮嫩肉,充滿各種希望及可能性。相形之下,老邁就顯得很不討喜,若不小心讓腦細胞大面積罷工,還容易催生出 ‘另類’ 的後現代主義畫家。而畫家在創作力爆發時,動輒以雙手為畫筆,糞便為塗料,將作品發佈於家中墻壁。——老爸並不想成為這種藝術家,他希望自己是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的主角,而非落入 ‘老而不死為之賊’ 的窘境。所以,他才說他要當那種 ‘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看’ 的聰明猴子,不單謹守分際,還要有趣。
於是,他認真參加了兩個日文詩社,與同好切磋,筆耕練腦。結果玩到作品不僅國內獲獎,還曾入圍NHK電台舉辦的俳句大賞。(我仿佛記得有一首講的是;自己兒時的夢中情人,在歷經幾十年的風霜,已成老奶奶,正感歎在縱橫交錯的紋路中,尋不到當年的蹤影時,老奶奶的兩顆酒窩忽然浮在一抹甜笑中,····通往過去的密碼於是被開啟。)
為了成為‘有趣的老人,他總是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很有戲劇張力。比方,看見世界男高音帕瓦羅蒂在電視裡唱著‘我的太陽’,他能迅速填上日文歌詞,跟著鬼哭狼嚎一番。不介意自己渾厚的好嗓音已然被歲月刮傷,頂級發燒唱盤成了地攤盜版碟。又比方,有次戲癮發作,他忽然指著電視上的俊俏男明星,發出一個大哉問——‘說!你老爸跟他…… 誰、比、較、帥?’語氣鏗鏘有力,粗胖食指,也配合演出,在每個頓號間,重戳桌面,以顯鄭重其事。 當我不假思索地說‘老爸帥!’時,他的表情像喝了陳年佳釀,眼裡掉出三個字——妳懂我!(其實,我只是懂得拍馬屁,哈!)
片段,有點凌亂,但雕出了一個人的輪廓。老爸的温厚浪漫,一如渾然天成的璞玉,有大道至簡的舒服與遼闊。點點滴滴,都值得我崇拜。我常想,身為白色恐怖的受難者,在報廢了十三年的青春後,還能堅持善良,保持樂觀,並總是拿生活當搞笑的素材。我只能說····老爹啊!您真乃一代奇人哪!
可惜,國寶仙逝了。望其音容笑貌,我是很想效法‘莊子喪妻,鼓盆而歌’的豁達,但忍不住的哀傷,又足以驗證自己的豁達只是贗品,看來,僅能仰賴時間這塊橡皮擦,慢慢擦淡那濃墨重彩的依依不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