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开开玩笑
我爸:明天带你去东关拉铁。
我:去哪?
我爸:去东关纸厂拉铁。
我妈:找好毛驴车没?
我爸:给老张打好招呼了。
我:为啥不用汽车拉?
我爸:毛驴车便宜。
我妈:你叫他去干啥?
我爸:过磅时记记账。
我妈:天天呆家里像大姑娘。
我爸:是该出去走走世路了。
第二天早上,鸡勾勾叫的时候,我妈叫我起床。我往外看,窗棂子上黑乎乎。我妈拉开院子灯泡,猪在圈里哼哼叫。我妈去灶屋捅炉子,才发现昨晚没注意,炉火灭了。一时吃不上早饭。我妈拿废纸生火,呛人的白烟往外冒。我爸不想等,就带我出门。外面路灯亮着。高高如同一棵树。灯泡就像树上黄果子。昏黄的灯光打在我们身上。地上映出长长的影子。我踩着移动着的影子往前走。到了路口,看见老贾拿铁铲子翻水煎包。金黄的水煎包,乱躺在黑色大铁盘上。细粉从煎包里窜出来,散发焦香。
我爸:五块钱水煎包,两碗胡辣汤。
老贾:上次的媒说的咋样?
我爸:女方有点不愿意。
老贾:还得辛苦你多跑跑。
我爸:客气啥。让卫东别着急。
老贾:那么早去拉铁?
我爸:约了毛驴车。
老刘:这是你大儿子?
我爸:二十了。
老刘:长嘞怪排场。
时间还早,没几个人来吃水煎包。马路上,蓝色货车开着大灯跑过。一股汽油的香味儿,留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我们低着头喝胡辣汤。粘稠的黑色胡辣汤,顺着嘴角往下流。我们用廉价的白色筒状卷纸擦干净。辛辣的胡椒刺激食道,我们偶尔咳嗽。这时候东方有点发白,天渐渐亮了。摊子上悬挂的白色灯管,光芒暗淡下来。
我爸:胡辣汤里牛肉还怪多,叨你几块吧。
我:不要。
我爸:你咋不给老贾打个招呼。
我:我又不认识他。
我爸:水煎包够吃不够吃,再要几个吧。
我:别给人家说媒了。
我爸:说媒碍你事了。
我:说出去不好听。
我爸没再答我话,结完账就往前走,我跟着他。走到沙河大闸的时候,碰见了老张。老张和他三个伙计,一人一台驴车,等在桥头。黑绿色的沙河水冲击闸门,溅起白色腥臭的浪花。一朵朵浪花跳跃着,又跌到水面上,破碎开。河水经过大闸,如同驯服后的成群野马,不断向下游奔去。我们吆喝老张走,老张却不搭理我们。他的驴头扭着,蹭绿化带里的水泥电线杆子。老张不管它,坐在驴车上抽烟。我爸让给他支芒果烟,他随手别在耳朵上。这时候,驴哼了一声。黑色的驴吊涨大,呲出深黄色尿柱,敲打绿化带冬青树叶子。撒完尿,驴舒服起来。打了个响鼻,抖了抖毛,老老实实拉起车来。我们赶紧坐上老张车。
我爸:老张,你换驴了。
老张:看出来了,这驴劲儿大。
我爸:原先那头呢。
老张:卖给小吕了。
我爸:不心疼?
老张:一刀捅死还痛快些。
我爸:好死不如孬活着。
我们路过小吕的全驴汤馆时,他还没开门。门外面拴着个小毛驴。它孤单单站着,看见驴车经过时,轻轻鸣叫着。它的同类却没有理它,继续往前走。老张却吁一声停住了毛驴车。老张把驴随手系到一棵树上。我们下了车,注视着小吕全驴汤馆。
门口白色灯箱被风雨吹倒。活驴现杀,四个红字上躺一摊雨水。太阳光照着,折射出五彩。往院子里看,白脸长身的女人,抬起手来收衣服。白胳膊空中交织,露出黑色腋毛。绿色短裙下,脚尖踮起,白腿绷紧。圆圆的脚跟抬起来,只见一抹绿色。石砖上苔癣粘了拖鞋,蹭上了白脚。
老张:月霞,小吕还没起来啊?
月霞:找他有事儿?
老张:昨晚折腾的不轻。腿没软吧。
月霞:你娘才腿软!
老张:咋还经不起玩笑嘞。
月霞:找你姐开玩笑去!
老张:你不就是我姐么。
月霞:我尻你妈。
老张:真开不起玩笑。
月霞:走不走,再说我就放狗了。
老张:让我摸一把就走。
小吕:老张你来摸我。
老张不说话了,看着小吕。小吕拿出来一个黑色塑料袋,撂给老张。老张一摸,软乎乎一条,还冒着热气。小吕手里拿着切驴肉的刀。刀身上粘了几丝血,闪着寒光。
老张:啥意思?
小吕:给你留的驴鞭。
老张:磕碜我,明知我没媳妇。
小吕:没媳妇就来闹我媳妇?
老张:就是开开玩笑。
小吕:再开我把你蛋掏了。
老张:那么年朋友,今天要掏蛋?
小吕:我也开开玩笑。
离开全驴汤馆,老张不咋说话。我们坐在他车上,可没意思。驴小跑起来,尾巴晃动,扫着黑色的睾丸。跑了一会儿,驴微微出了汗,脚步慢下来。路边白色柳絮飘飞着,落在驴身上。它一晃毛,柳絮又飞起来,不知去到何处。
我爸:老张听人说你上过大学?
老张:驴吊看着大,草逼草不了多久。
我爸:后来咋弄成这样?
老张:驴鞭吃着不孬,就是太柴。
我爸:老张是八几年的大学生吧。
老张:你一个收废品的,打听还怪多。
我爸:我不光收废品,还说媒。
老张:那你给我这个大学生说个黄花大闺女。
我爸:嘿嘿,想的还怪美。
老张:就是开开玩笑。
到了纸厂,装好铁,已经十点了。驴车一台台走出纸厂。驴子的脚步沉重,发出哼哼用劲的声音。不时有鞭声响起,打在驴子身上,荡起一道印子,然后又消失。我们在驴车上,不再说话。身后是长满黄色铁锈的废铁,还有越升越高的太阳。
我:你要给老张说媒?
我爸:说个屌毛,他犯过事儿。
我:是那件事儿么。
我爸:反正他有历史问题。
我:历史问题都被你掌握了?
我爸:不掌握不行,怕他赶驴车把铁拐跑。
我:调查的还怪深入。
我爸:好好上你嘞学,管恁些闲事干啥。
我:老张上了大学,还不是赶车。
我爸:怪会顶嘴。吃你的烧饼吧。
烧饼早就打好了。现做的,揪下来一块吃。嘿,烫手!如果立马掰开,夹上块刚卤好的牛肉吃,那滋味,别提多得劲了。而我们先不理烧饼,坐在条凳上等着喝羊肉汤。卖羊肉汤老刘是个红脸胖子。大锅里炖的满是羊肉。汤一滚,咕噜咕噜泡沫涌上来,羊肉的香味儿四处放射。红脸老刘站在蒸汽中,掂个黑色大勺。往大锅里一撩,再低手一倾,蓝花大海碗就满了。乳白色汤上漂着几点嫩绿葱花,漂亮极了。我们静静坐着,不说话,等羊肉汤上桌儿。
老刘:羊肉汤好了。
老张:好了还不端上来。憨狗等羊蛋等了恁久。
老刘:凤丽回家割麦去了,自己端吧。
老张:还怪知道懒省劲儿。
我:我帮你们端。
老张:不用不用。
老刘垮呲垮呲掂着勺子,抖着锅炒菜。我们双手托碗,小心迈步。一条黑狗窜过我们腿缝,低头在桌底寻着什么。热量透过来,碗越来越烫。羊汤颠簸,溢出来,打到手指上,烙出一片红。坐下,嘟起嘴,呼呼呼,白色羊汤吹出波纹。害怕烫,不敢喝,先伸出舌头咂一下,又电打了一样缩回去。终于觉得差不多了,小小来上一口。热烈的羊汤就穿过口腔,直通肠胃。浑身顿时温暖起来。把烧饼撕一小块,往汤里一扔。不理它,先叨着羊肉吃。等烧饼吸收汤汁,变得白胖时,滋味多好。
我:那晚响没响枪。
老张:羊汤怪鲜,才杀没多久。
我:死没死人。
老张:杀羊得先让羊活动活动。
我爸:哪朝哪代不死人?
老张伙计老马:管恁些干球,活一天赚一天。
等把铁拉到北关废品收购站,已经下午了。卸完货,我爸就和老张蹲在地上算帐。老张拿出个日记本,用铅笔一笔一划记数。等算完帐,老张带着他伙计,赶着驴车上路。大路上烟尘滚滚,不见人影。只听见驴脖子上系的铜铃铛铛响。鸡牛子在树上扯着嗓子叫,吵人的狠。我爸让我睡会儿,话没说完,他就在破烂藤椅上打起了呼噜。
我们从北关回到家,我妈正在灶屋里馏馍。我妈手笨,蒸馍还用酵子的时候,经常蒸的不粘弦,酸不拉唧的。后来有了安琪酵母,蒸馍不酸了,又发黑,灰毛躁眼的。她就是太抠门,拿穴子里囤的陈年麦子去磨面粉,磨出来的面粉灰灰的,蒸出来能好看到哪去?后来收废品忙,懒得蒸馍了,都是街上买了,搁篦子上馏馏,就扔到馍罩头子里去。我走进灶屋,看见一锅卤猪蹄子,一把抓起来,就去啃猪蹄子的皮,弄了一嘴油。
我:妈,咋舍得买猪蹄子了。平常买根针都得想半天。
我妈:驴逼大嘴吃嘞怪兴,老谢他儿送过来的。
我爸:帮他买了块好地皮,感谢我。
我妈:弄的好吃猪蹄子,弄不好人家可要在背后骂你。
我爸:不认识字还怪好发表意见。
老谢是我爸战友,在泰安路上做卤肉生意。从他摊子前面经过,老谢坑坑坑剁着卤肉。卤肉一片片散开来,躺在灰色的砧板上,还散发着热气。浓厚的香味儿,顺着卤肉锅升起的白烟,窜进我的鼻子。猪蹄子、猪耳朵、香肠摆在黑色大铁盆里,供人用银色的夹子拨弄、挑选。选好了,猪蹄子老谢就用刀一下剔开,拆成几瓣。卤肉、猪耳朵和香肠则要,加香菜、葱白、酱油、辣椒油搅拌均匀。弄好了就往塑料袋里一搓,打个结提喽起来,外面再套一个塑料袋。隔两层塑料袋子,买的人一摸,还有股热乎劲儿,新鲜!再去隔壁买上几个刚出炉的烧饼,晚饭就齐了。
我爸:不能白吃人家猪蹄儿。
我:他自愿送的,不吃白不吃。
我爸:人家拿我当朋友,我不能不够意思。
我妈:你给他找的那块地皮。政府拆迁赔了他两万。
我:要是咱家买了就好了。
我爸:那是老谢命运好。后个儿齐东跟我一起去老谢家。
拜访老谢不能空手。我们先去马四家买果子。本地风俗,嫁女儿人家要送亲戚朋友果子吃。果子又分一口酥,蜜饺,麻片,蜂蜜彩条等不同种类。一口酥外面裹了厚厚一层糖粉,咬一口甜的发腻,糖粉混着口水粘在嘴唇上。里面却酥脆,因为经过了油炸,牙齿咬过去,咔咔咔作响。蜜饺弯月如钩,透明可以看见里面流动的糖稀。小孩子可以咬开个小口,吮吸糖稀。麻片芝麻加糖制作,切成薄片,拿在手里吃,芝麻掉在手上。小孩子舔手心,芝麻黏到舌头上。牙齿寻到了,咬一下,香的狠。
马四:好久没见你了。
我爸:不在保险公司干了。
马四:现在做啥生意。
我爸:收点废品。
马四:怪不得那天看见老张帮你拉废铁。
我爸:干好几个月了。
马四:别找老张拉了,不是啥好东西。
我:他有历史问题。
马四:上个月他往北关拉猪,停我门口!
我爸:他是有点二百五。
马四:政府也不管管。
我们掂着四封马四果子去到老谢家。果子上还盖着粉红色的纸,粉红纸下面是毛糙的黄色草纸。果子出的油渗透到草纸上,出现一块块黑色的斑点。老谢正在家里面用柏油烫猪头。黑色的柏油抹在猪头上,散发出暴晒后柏油马路的焦味儿。老谢小心翼翼剥下来柏油块子,白色的猪头就露出来。猪眼睁开来,直直地望着我们。
我爸:送啥猪蹄儿,恁见外。
老谢:一点意思。买地皮帮不少忙。
我爸:谁叫咱们是战友。
老谢:猪蹄卤的不好,怪老张。
我爸:老张是不太合群。
老谢:不该拉猪路上休息,拉到来半死不活。
我爸:那是,不该让猪死之前还受罪。
老谢:不奇怪,他是大学生嘛。
我爸:是吧,咱俩眼前面还有个大学生。
老谢:可不能往广场上跑了。
我爸也不说话了,给老谢让烟。平常我爸都是抽五块钱一盒的喜梅,烟盒上红色梅花树上站着个黑色喜鹊。喜鹊一叫就有好事来,卷烟公司取这个好兆头。去见老谢,却带了一盒帝豪。黄色烟盒,上面用红色拼音花体写着Dihao。我爸给老谢让了两根。老谢抽起一根,另外一根儿塞到耳朵上。我觉得没意思,就去拿火钩燎猪头上残余的猪毛。他们两个蹲在院子里,小声聊着啥。我手上没停,耳朵上却留意听着。
老谢:当年窝在猫耳洞里可抽不上恁好的烟。
我爸:猫耳洞里热的狠。光着屁股天天盼着回家。
老谢:马猴那熊样儿,未婚妻照片还挺漂亮,两个大辫子。
我爸:小六才十七,鸡巴上毛都没几根儿。
老谢:他其实才十五,年龄虚报了。
我爸:去年连长打电话让我们去济南聚聚。
老谢:还去啥啊,混的这个鸟样。
他们聊了一会儿,又沉默了。等到五六点钟,老谢要出摊子,我们就告辞了。我爸走在我前面,路灯把他影子拉得老长。路边有狗看见生人,使劲儿儿叫着。我们经过沙河大闸的时候,遇见老张在那里等活。我爸递给他根喜梅烟,两个人抽着聊天。
老张:给我说的黄花大闺女呢?
我爸:那能急的来?
老张:能不着急?香港都回归了。
我爸:可不敢把猪停马四门口了,回民凶的狠。
老张:看猪哼唧地厉害,让它停下歇歇。
我爸:你的善心可是用错了地方,它们是早死早超生。
有人来找老张拉活,他牵着驴跟着主家走了。我就问我爸马猴和小六是谁。我爸转过头告诉我。1985年9月15日,他、老谢、马猴、小六四个人作为第二波次参加突击968高地行动。马猴被炮弹片削到后脑,三天后死在开远59医院。小六被炸断双腿,一个月后死在昆明总医院。我爸和老谢没能见上他们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