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屎是国家机密”——我的确诊日记（三）

这篇文章、这个系列，其实今年3月在我刚刚从德国回来的时候已经在Matters发过，但是后来因为跟歪脑签约，修改后在那边发了专栏，所以被我隐藏了。

现在专栏结束，特在此重新发布一下保存。

3月计划回国时，我们不仅见证了机票价格蹿升，也眼睁睁看着上海的入境防控政策日益收紧。

我们抵埗上海时，防控还未到顶，倘若检测结果为阴性还可以回家隔离——没几天之后就必须集中隔离了。所以，刚下飞机时，我们满脑子想的都是尽快走完所有流程回家，但一通“对，你是阳性”的电话让计划泡了汤。

如本专栏第一篇提到，得知确诊结果后，救护车接我们先去最近的指定检测医院复查。幸好，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并带走。说“幸好”是因为，差不多时间有一位留学生飞抵浦东之后在定点酒店隔离，确诊新冠后马上转至医院没来得及带上行李，想要取回时却发现酒店居然把所有行李物品都销毁了。无独有偶，当我们离开检疫酒店时，工作人员的确不想接触我们的任何东西，连房卡都让我们“带走就好，不用还了。”

检测天天有，结果天天猜

在指定检测医院，我们做了胸部透视扫描（CT）以及抽血，做完检查后，一位护士拿了新冠肺炎确诊通知书来给我们签字，算是盖棺定论了。由于我和我太太一直没有症状，所以我们很关心CT有没有显示我们的肺部有多少感染，但护士只是告诉我们，稍后会有上海市公共卫生临床中心的救护车来接我们，所有的检查结果都会随车送过去。

但是，当我们抵达位于上海市郊的公卫中心后，迎接我们的依然是：CT、抽血。可是我们刚刚做过这一套检查呀？说好的检查结果会和我们一起随救护车送到医院的呢？接待处唯一一位护士称：“不知道，我们并不看其它医院的检查结果。”

检查做便做吧，我们急于知道自己的肺部到底有没有感染。所以，入住的头几天，我们每天都抓住医生巡房的机会，追问他CT的结果到底如何？天天问，是因为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就是不同医生的回答相互矛盾，这位医生说“你的肺部没什么感染”，那位医生又说“你的肺部有一点小的感染”，或是忽而“没大问题”又忽而“有一点问题”。中文的博大精深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几字之差，别有洞天，真是“一天世界”（沪语，一塌糊涂）。 

住院期间，每天早上都会进行咽拭子和肛拭子，或上交粪便样本以供核酸检测，至于结果如何，从不会有正式通知。

在患者微信群里，有病友问道何时才能出院？有“知情人士”指点，需要核酸检测结果连续阴性。至于你的核酸检测结果如何，需要坚持不懈的问医生，每天问！但坚持并不一定就有结果，通常，医生在追问之下会说检测都被送去了实验室，他们也不能掌握结果。再追问，医生便说起车轱辘话：不要担心、不要多想、安心治疗、有结果会通知你的……甚至于说，“我都在这里十几天啦，你在这里好吃好喝，就不要多想了。”好像不出院反而是一种福利和恩惠。

除了核酸检测连续阴性，另一个可能的出院标准则基于国家疾控中心（CDC）的抽血，据悉是检测血液里病毒抗体的情况。但何时抽血，什么条件下CDC会来抽血？则是新的谜团。

隔壁病房有一个病人，入院没几天就被CDC抽血，于是她问，“我已经被抽了这么多血，到底为什么CDC还要抽血呢？”护士只说，一般出院前都会有CDC抽血。那么抽血是否就代表快出院了呢？护士又说，这倒未必。又有医生解释说，一般是咽喉和粪便连续阴性后，CDC才会安排抽血。那么，CDC来抽血是否表示已经检测结果连续阴性了呢？很抱歉，这又未必。

总之，说话是中国式的万无一失，全部都不是充要条件，他可以指挥你，你不能反推他。

康复了吗？不要追问国家机密！

搞不清楚抽血为何，那位病人拒绝了“无偿献血”，僵持不下，医生护士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个病人今天心情不太好，我们等她心情好了再来抽血。

在疫情中的造神运动下，医护人员俨然成了逆行的、无私奉献的“天使”，自然不容许挑战和质疑。倘若这位病友拒绝抽血的桥段被放到微博上，会有什么后果？想想就能知道——“境外人员医闹”、“有高水平的医疗，却只有低素质的病人”、“医护每天如此辛苦，每天戴橡胶手套的手都破皮了，病人还拒绝配合”……足够在微博上被鞭笞几天几夜。

但配合也不一定就有好结果，同病房的陈北，就在出院前体验了更大的煎熬。有一次医生告诉他，他的核酸检测结果已经连续两天阴性了，估计很快就能出院。但却没有下文。大多数病人只会经历一到两次CDC抽血便可出院，唯独陈北被安排了三次却仍被困于此。

医生每天来来去去，却给不了任何实质的答案，陈北只能大倒苦水，“穿防护服这么辛苦，好歹做好功课来，才对得起走这一趟出的这身汗啊！”但同时，医生每天路过10分钟所留下的模棱两可的只言片语，却又成了陈北在余下23小时50分钟里的“天启”，“这些医生其实并不知道，他们随口说的一句话，我们记很久，而且可能反复推敲其中的含义，对我们影响是很大的。”

造成这局面，倒也不是医生主观上刻意隐瞒。CDC，以及负责每天核酸检验的P3实验室，都独立于医院，因此，医院不知检验结果、无法决定出院名单，也是逻辑必然。一线医生的权限其实很小，如何治疗（尤其是严重病人）都是由“外围专家”决定的，出院则由CDC决定。换言之，那些不需要穿着防护服、不需要来一线巡房的“专家”们，透过电脑屏幕远程来掌控全局，决定那些最重要的事。一线医护能做的，更像是客服——当然也可能是会令人冒火的那种。

有一天抽血后，我问医生到底检查的是什么，又是什么结果。医生说是抗体检测，检测结果是阳性，也就是说，我已经具备了新冠病毒的抗体。那我可以出院了？！

我接着问，“那最近的大便检测还是阳性吗？”

“这件事你不要管。”医生说。

“我自己的事我怎么能不要管呢？”

“这是国家机密，能出院了自然会告诉你。”医生答得理直气壮。

有句讲句，新冠肺炎果真让剑拔弩张的医患关系恢复和谐了吗？会不会未来医患关系也成了国家机密？！事实上，无论是拒绝抽血的隔壁病友，还是陈北，病人的心结，无非是希望在茫然未知中获得一些控制感，这心结只能靠清晰透明的解释来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