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产“日常生活”的法西斯性
文|萨法维
最近还是把“朋友圈”和“看一看”给关了。
原因也很简单,一边是大红大紫大鸣大放的老胡,另一边是“这国怎,美日德欧xx好”的范式高考文。常在我国网络声浪间行走必然是件极为痛苦而扭曲的事。狂欢与失落交替进行,有时我甚至产生不合时宜的悲观念想:人与人之间的互相理解是否是不可能的?
往往在这个时候,总有人以超然者的姿态出现:或许也不必那样极端。这句话有一定的道理,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占据中产们99%时间的日常生活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舆论相声场上的意见极化仿佛只是电波包裹下的虚拟真空,但当我们放下手机,一切似乎便化归平静。
这并非意味着电波构筑的空间对我们来说毫无影响,而恰恰相反地昭示了一个常常被忽略的问题:日常生活对我们而言意味的是权力。
相比于网络上的行动号召,我们可能更习惯于每天吃饭、排泄、恋爱、上班、周末逛商圈。人们心甘情愿地服从每天九点上班、六点下班(甚至要晚得多)的人身控制,却又对外部的一点指令极度反感;人们热衷于办公室政治,对功利人情极端敏感,却就公共议题不甚关心。在这样重复而麻木的日常规训之后,每当类似于封城式的变故以例外状态来袭的时候,在被渲染的恐惧下,更多地却隐藏着一种摧毁日常生活的兴奋感。这是一种反动的反叛,或许,“爱看热闹”并非国民性的体现,对战争的隐秘渴望也并非完全建筑在民族主义之上,群论汹汹更来源于大多数人最直接的无趣生活经验。
这样的日常生活从来都不是“天然”的。它首先来源于资本主义经济对劳动时间的要求和人身的控制。自从19世纪专门制造业发展起来后,对利润的贪婪追求便颠覆了原有的有闲阶级和农奴的二元对立。12小时的工厂作息与城市化一起被拓展到了各行各业。虽然,随着技术的进步和劳动分工的深入,生产力水平已经远远超过了消费所需,但由于工资制主导的收入分配模式,越来越多的狗屁工作被创造了出来以满足对社会稳定的基本想象。并且,它们通通都要求每日八小时以上的坐班时间。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说,网络这种原本乌托邦式的博爱技术,消除了人的距离,让人们能够远在千里之外也能实时沟通,但同时也让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变成表情包与词藻间的虚伪应答。在这种无边同质化的地狱里,世俗的成功是自我毁灭的成功。
对时间的占用和身体的控制带来了公共生活与日常的分离。即使短视频和公众号每天都在手机上滚动着国家大事,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除了偶尔被激起的稍纵即逝的情绪外,“公共”这一词本身都是陌生的。人们为了不被困在永远孤独、迷茫、百无聊赖的处境中,只能在话语的真空中相互嘶吼。同时,日常生活本身的“傻瓜化”,和忘却死亡的消费主义一道把人们带到了平庸的表面上。拒绝思考、政治冷感,成了尊重日常生活的美德。
1832年3月22日,歌德去世。这位博学而难以界定的人物曾经横跨在自然与诗歌、戏剧与政治之间。但遗憾的是,正如昆德拉在《不朽》中对其盖棺定论,歌德的死标志着一个技术与日常生活分离时代的开始。若说19世纪30年代逐步进入尾声的第一次工业革命还不足以创造出一个技术的黑箱,那么1832年后,电报机、锅炉、电话再到汽车的出现狂飙式地改写了社会的面貌。而在歌德的时代,“马车的结构还是显而易见的。”
而工业化的成果并没有在19世纪停滞,它以惊人的方式在时间和空间的维度拓展。到如今,后工业时代首先便是以“复杂性”作为其根本的标志。与复杂性产生矛盾的便是生产效率:“没有人能够完整地掌握汽车生产的每一条技术。”正因如此,出于培育生产效率,不仅劳动分工得到了史无前例的加强,而且脑力与体力日渐剥离,劳动本身也日渐被一块块地从人类的其他活动中分离出来。教育、科学研究被冠上“专业”的头衔,与千千万万的体力生产实践者渐行渐远,而后者在无聊重复的劳动中不得不依靠着网络和畅销书等维持着自己的文化生活。
现代社会也孕育了它可悲的反面。后工业时代的复杂性意味着规制、市场、语言、文化的标准化与再整合。当俄罗斯的铁路轨延伸到阿拉木图,当英国殖民者的炮舰抵达肯尼亚,伴随着的不仅是工业时代与之配套的经济模式,更是暴力的殖民、内殖式的政治压迫。
也就是说,我们俨然身处在一个布满沟壑的时代,个体尊崇于社会结构的任意摆布。作为启蒙之后自认为作为主体和具有能动性的人,不由得感到失落——因为人们时常觉得自己能有所作为,却好像又什么也做不了。
复杂的教育、劳动分工与全球化的地理区隔不仅将每个人两点一线、碌碌无为的忙碌生活与世界分裂开来,更制造了专业精英化的媒体业。后者以某种合乎市场贩卖和政治精英逻辑的方式生产着新闻。这些来源于专业流水线的文字、图片、短视频被粗暴地拼接起来,成为了大众脑中对这个世界的基本印象。
也就是说,现代社会这个巨大的机器把自己运转的齿轮用拙劣的桌布遮盖了起来。在这个庞大而又带着鲜血的机器的外面是几个歪歪斜斜的按钮和简单的演示。它告诉你吃喝拉撒可以得到快乐,它演示给你社会意味着受辱而金钱等于崇高。它像是国内航班里的杂志广告般展示着夏威夷的高尔夫球场,并在一旁用无害的字体标注出“全球化的构想图”。
但每天上班又见不得一点鲜血的中产阶级们不会想到,第一世界的日常生活从来都不是能够独立存在的。就正如精美产品的包装不是自然进化的产物一样。现代社会的诡计便是将一切都分离开来。它首先将公共生活与私人日常分离开来,把不同的阶级与伴随其中的认知结构相互隔绝。这样一切苦难便有了合理的关乎个人的解释,“还不是你不努力”,从此之后,关心政治与公共议题变成了虚伪的奢侈品。当A杀死了B,试图将困苦与社会结构相连结的解释便成了对加害者的“洗地”和对受害者的侮辱。因为在日常生活中,除了A自身的道德问题,人们根本看不见社会运转的逻辑。这不仅造就了成功学、种族主义与形形色色的压迫歧视。当反观回舆论场上的一切,当人们互相争论的时候,大家其实不过在自说自话,诉诸自身的浅薄经验,满足于林林总总拼凑起来的世界观。
也许有一天,当人肉能够在足够远(例如火星)上批量生产的话,它们也能进入中产们富丽堂皇的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