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 电子蜂(2)

当世界卫生组织提出到中国对疫情独立调查时，没有任何部门敢做主如何回应，层层如甩出烫手山药那样一路上报，最终摆到了主席办公桌上。没人奇怪会到这一步。尽管在内紧外松上下了大功夫，但是内紧和外松互为矛盾，内紧离不开外部措施，一定会突破外松的假像，滋生种种民间谣言，国际媒体会从旅游者的捕风捉影中挖掘内幕，随着疑虑与证据越来越多，世界卫生组织早晚要介入。

对中国政府否认疫情，国际社会并不相信。2003年的SARS传染到全球多个国家，就是因为中国政府瞒报。今天的中国政府和那时没有本质不同，仍是一党专制，行为方式也不会有根本变化。世界卫生组织表示，如果北京拒绝其派专家实地调查，无法得到真实信息，就只能基于假设做决定，考虑瘟疫有随世博会传染世界的危险，不得不发布疫情警报， 要求各国游客不要前往中国，并建议国际展览局停办或延期北京世博会。

以主席一贯的风格本不会对要挟让步，但是这次不一样，不让世界卫生组织派人进中国容易，它真要向全球发布疫情警告，威胁就大了。它不是实权机构，对它警告的疫情，世界却没人敢不重视，必将让北京世博会惨败。就算能花钱搞定国际展览局不做停办或延期决定，也会有很多参展国和观众拒绝来中国。无人参加的世博会将沦为笑话，仅这一招中国就没有手段能扳回。没错，党庆大典可以自己说了算照样办，然而世博会失败却如当着世界的面被砍掉一条腿，无法交代。对主席想借双大典的辉煌实现连任也成为反效果，反对势力一定会落井下石，因此主席再有气也没辙，只能同意世界卫生组织进中国。

主席的幕僚保证可以控制局面。中国官场对付上级巡视的手法搞了几千年，已经炉火纯青，搞定几个洋人绝对没问题。这种事不用主席亲自布置，下面自有全套安排。然而等世界卫生组织的调查团来了，才发现这回不像以往好对付。调查团大部分成员会中文。随中国经济做大，学中文的老外越来越多，本来被中国政府当做软实力骄傲，这时却变成不利。调查团成员在几个主要中文社交媒体上都开了账号，公布个人邮箱和中国手机号码，鼓励中国民众向他们直接反映情况。世界卫生组织要求中国方面不得封锁或删除调查员发的网上消息。很多被隔离者家属纷纷与调查员接上头，亲自带领他们去追踪家人下落。对家人命运的担忧超过对政权的恐惧。家属们借助调查员为自己撑腰，否则根本无法打破封锁。这种「内外勾结」使得糊弄人的手法不再好使。能骗住老外的骗不过家属；可以拒绝家属的无法拒绝老外。受命的地方官和警察往往眼睁睁看着国际调查员进入上级命令不得让他们进入的地方，拿到上级命令不可让他们拿到的证据，因为上级还有另一个同样严格的命令，不能让国际调查员们感到受封锁和不自由，尤其不许使用强硬手段，那会惹怒世界卫生组织。有了这种顾虑，连对隔离者的家属都不敢用强硬手段，因为家属们狡猾地一刻不离调查员左右，把调查员当成盾牌。

分头奔赴中国各地的世界卫生组织调查员从各个医院和隔离营复制原始医疗档案，与医生面对面交流，对患者进行直接检查。这些部分还可以控制，施加压力下的医生和患者基本会按事先导演与排练行事。但是调查员在医院和隔离营内随机采集血样却无法事先导演，他们还以突袭方式从医院化验室直接拿走原始病毒的样本。更没料到的是，被调查团拿到最多病毒样本的地方，竟是防范最严的北京，是北京市疾控中心的病毒库，由总防疫师伊好亲自打开病毒库大门，让调查团任意取样。

那是调查团夜里的一次突然袭击。伊好不知道如果沒有刘刚装成司机跟着一块来，进来后装着不认识她，又在无人注意时用眼色对她发出警告，她会怎么做。她会不会就按照早准备好的方案去做了——或是推托病毒库管理人员不在，或是以不符合操作规程的理由拒绝，总之就是耍赖，让调查团无可奈何。但是刘刚的表现让她怒从中来，几乎没有犹豫便当即给调查团打开了病毒库。

这当然也不是仅仅针对刘刚的冲动，刘刚只起到了打消犹豫的因素。伊好本来就对隐瞒事实的做法极其反感。世界卫生组织是防疫界的最高机构，为全人类负责，应该毫无保留，真诚以待。她平时撒个善意的谎都脸红，让她既违背做人道德又违背职业良心去耍赖，如何做得出？既然当局公开说的都是要无条件配合调查团，她给调查团打开病毒库就没人能指责。

三个调查员里有两个是德国人，伊好故意用德语跟他们对话，只是想让刘刚一伙的监视者们听不懂着急。看到刘刚拿出手机录音，伊好对他更加厌恶，指着刘刚对德国人说：「看，你们的司机在给我录音呢！他没告诉你们他是安全官员吧？」刘刚听不懂德语，也能知道伊好是在说他，收起手机，装作没事。

调查团在伊好打开的病毒库中得到了几乎所有样本，补足了所缺， 第二天便由专机直接送往欧洲三大最具权威性的实验室。调查团要等实验室完成对病毒样本的检验后，才能公布对中国疫情的调查结果，做出正式结论，时间需要三星期。

那三星期中国政府内部乱成一锅粥。该如何面对世界卫生组织将对世界公布的真相？担忧的结果看上去注定躲不过，连锁反应却非中国能控制，只能考虑如何把损害尽量减小。温和意见是利用这次配合调查团形成的良性关系，请求世界卫生组织采取和缓方式处理，不要针对九个月后才开幕的世博会，相信中国有能力在这段时间内消灭疫情；强硬意见是威胁与世界卫生组织停止合作，停止缴纳会费，对其发布的疫情警告指控为国际敌对势力的阴谋，将调查员拿到的样板说成伪造。但是让指控无法立足的是，调查团是从中国的政府单位——北京市疾控中心取到的主要样本，调查员全过程做了录像，总防疫师伊好一直与其配合，那是难以否认的铁证……伊好被恨得要死。

养了那么多机构那么多人，关键时却一筹莫展，难怪主席这一段动辄发脾气，让身边人战战兢兢。主席的小姨子本是少数能跟他说上话的，作为党庆大典的总导演也不敢再提请他去看大典彩排。一旦世界卫生组织发布中国疫情警报，彩排能不能搞都成问题。等待最终结果，就像等着铡刀落到脖子上的一刻。

从刘刚认识李博，李博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伊好被北京市公安局以泄密之名「监视居住」，等于变相监禁。李博想去见伊好也被阻。他争辩妻子让调查团取样本是政府对国际社会的允诺，不存在泄密。办案者回答伊好的泄密是向调查团暴露扮成司机的我方安全官员身份，后果不重但性质严重，定罪量刑至少三到七年。李博从鞋联网档案查出刘刚是当晚送调查团的开车人之一，而伊好只知道他是安全官员。

刘刚向李博保证绝不是他告发了伊好，随行有好几个部门的人，都在暗中监视。他在表示惋惜和关切的同时，尚不清楚这究竟有助他与伊好的切割，还是更会被怀疑他和伊好之间有过什么才有这种报复，决定暂时还是不要有什么动作，等看清发展走向后再决定，所以他只是应付李博说会去了解情况，但特派局与公安局不是一个系统，需要时间。李博黯然而去的形态，倒是让刘刚改变了原以为这对夫妻没感情的看法。

其实刘刚在伊好被抓前就知道消息。那是北京市的决定，一旦上面追责，就用伊好的「卖国行为」解释。为了掩盖这次封锁世界卫生组织调查团的失败，各地普遍给帮助过调查团的人扣上罪名进行惩处。对伊好目前还算客气，监视居住是一种可进可退的措施，北京市也在观察事态走向。

结果却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三星期后世界卫生组织公布的结论简直如天上掉下的大礼包， 竟然、竟然是——虽然在中国流感患者中发现了H7N9禽流感病毒的变种，但经过欧洲三大实验室分头检验和相互印证，结论是不会在人类间传染，没有特殊危险性，中国的流行性感冒仍属普通级，处于安全范围，发病率也不比全球平均水平高，因此原本针对中国发布的黄色警报降为蓝色。

这消息顿时吹散了全球对中国发生瘟疫的质疑，传言不攻自破。与中国经济有关的股票大涨，疫苗企业股票雪崩般下跌。各国劝导国民避免到中国旅行的政府建议尽数撤销。事实证明了中国政府前面对疫情状况的否认不存在故意掩盖和封锁信息。世界卫生组织对中国政府的信息公开和配合调查给予高度评价，中国政府在国际社会的信用提高，形象改善。曾经曝光疫情内幕揭露中国政府的媒体记者则成为被嘲笑的对象。

如此奇特的转折使主席再次确认天意对他的眷顾。前面的防疫运动现在看虽是空穴来风，但帮助他达到了加强威慑、整肃官员、吐故纳新的目的；到了运动激发的矛盾可能影响大局时，原本认为是最大麻烦的世界卫生组织却伸出妙手，一举化解了所有矛盾，迎来柳暗花明，风景更好。除了天命之君，谁还能得到这种冥冥相助呢？

党庆大典只剩四十四天，原本担心疫情而纠结的彩排无需再顾忌。小姨子一再强调不能不彩排，否则无法保证几十万人加上声光电的配合达到完美。跟大典有关的决策最终都需主席拍板。他拿起电话。

「彩排按预订时间，放手进行！」

「太好啦，我的好姐夫！」要不是隔着电话，小姨子会冲上来给他个大大的拥抱。主席此刻心里充满幸福感。老天显示了如此眷顾，说明设想的一切今后都会顺利实现。

「姐夫一定要来看彩排啊，要听您的意见！」

「这还得看中办安排……」

「来嘛~来嘛！大典是献给姐夫您的！必须达到姐夫百分百满意。彩排看出问题还来得及改，这非常重要！非常！！非常！！！」

「呵呵，我跟警卫局说说看……」一头撞上了玻璃墙，